《桥》(有好几章)
我生活在一个被河流一分为二的小城里。河东是新城区,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个个竖立的火柴盒;河西是老城区,青砖黑瓦的屋檐下,总坐着打盹的老人。连接两岸的,是一座建于明朝的石拱桥,我们都叫它“老桥”。
老桥真的很老了。青石栏杆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玉,桥身上的苔藓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桥洞下挂着燕子的空巢,像一个个被时光遗忘的箩筐。每天放学,我都要从这座桥上走过,脚步声在桥面响起空洞的回音,仿佛在和一个沉默的巨人对话。
爷爷说,我们家族和这座桥有着不解之缘。太爷爷在桥头开过茶馆,爷爷在桥下学会游泳,爸爸在桥上第一次遇见妈妈。而我,在这座桥上送走了太爷爷——那个总是坐在桥头晒太阳的老人,在一个秋天的午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桥啊,看惯了生死。”爷爷摸着桥栏上的石刻狮子,目光悠远。
我那时不懂这句话的重量,直到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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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桥往事
太爷爷的茶馆叫“听涛阁”,虽然离真正的海很远,但他说桥下的流水声就是最好的涛声。茶馆早已不在了,原址上建起了一家便利店,但爷爷总能在空气中指出它的轮廓。
“这里摆着三张八仙桌,那里是柜台,柜台后面挂着山水画……”爷爷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像是要抓住那些消散的时光。
据爷爷说,太爷爷的茶馆曾是小城的信息中心。卖菜的、教书的、拉黄包车的,都爱在这里歇脚。一壶粗茶,几碟瓜子,就能消磨半个下午。消息在这里汇聚,又从这里流散——谁家添了丁,谁家走了人,谁家的猫生了四只崽。
“你太爷爷最宝贝的就是这把紫砂壶。”爷爷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一把色泽温润的壶,“他说,壶要养,桥要护,人要惜。”
我接过壶,手感沉甸甸的,壶身上刻着“流水今日”四个字。
“什么意思?”
爷爷笑了:“流水永远在今日,就像桥永远在当下。过去的已经流走,未来的还没到来,只有当下是最真实的。”
太爷爷去世那天,很平静。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桥头的石墩上晒太阳,头慢慢垂下,像是睡着了。第一个发现的是卖豆腐的李奶奶,她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直到太阳西斜。
“你太爷爷是笑着走的。”李奶奶后来告诉我,“他说桥会带他去该去的地方。”
送葬的队伍走过老桥时,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一个安睡的魂灵。桥下的水声格外轻柔,像在低吟一首古老的送别曲。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座桥,原来可以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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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桥下的秘密
老桥的第十个桥洞里,藏着我的秘密基地。
说是秘密基地,其实只是一个半米见方的凹陷处,刚好能容一个孩子蜷身其中。我在这里藏过考砸的试卷,藏过写给某个女生的情书,藏过青春的迷茫和委屈。
桥洞里的墙壁上,刻着各个年代的字迹。有些已经模糊难辨,有些还清晰可见。
“1983.7.15 我考上大学了!”——字迹工整,透着喜悦。
“2001.12.20 对不起,爸妈。”——字迹潦草,带着泪痕。
“2010.6.8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后面画着一颗心。
这些陌生的心声,成了我青春期的教科书。原来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憧憬,原来我们都一样,在成长的道路上跌跌撞撞。
最让我震撼的,是2015年春天发现的一行小字:
“确证了。但我要活下去。——2015.3.18”
字刻得很浅,像是用钥匙一点点划出来的。我抚摸着这行字,想象着刻字人的心情。他或她是谁?现在还好吗?
那天我在桥洞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河水染成金色。对岸新城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串串浮在空中的珍珠。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些烦恼——考试的压力,青春的痘,隔壁班女生若即若离的眼神——在这行字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桥洞成了我的教堂,而这些陌生的心声,就是最好的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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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摆渡人
老桥下游三百米处,有个渡口。撑船的是个哑巴,大家都叫他“哑叔”。
哑叔的船是旧式的乌篷船,船身漆黑,篷盖破旧,但总是擦得干干净净。他撑船的姿势很特别——不是站着,而是半蹲着,竹篙入水无声,船行平稳如履平地。
妈妈说,哑叔的哑是天生的,但他能听懂所有人的话。更神奇的是,据说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哑叔是阴阳眼哩。”巷口的王婆婆神秘兮兮地说,“所以他总是天黑就收工。”
我是不信这些的。但有一次,我确实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那是个雾蒙蒙的早晨,哑叔的船停在河心,他对着空荡荡的船头在说话——当然,没有声音,只是嘴唇在动。他的手在空中比划着,表情温柔得像在哄一个孩子。
雾散后,船又缓缓向对岸驶去。
后来我壮着胆子问他,他只是笑笑,递给我一颗糖。糖很甜,带着陈年的味道。
真正了解哑叔,是在那个暴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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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暴雨夜
夏天的雨来得突然。放学铃刚响,天就黑了下来。我冲到老桥时,雨已经大得看不清对岸。
“喂!危险!”
一个声音在雨幕中响起。我回头,看见哑叔站在渡口的小屋里朝我招手。
小屋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煤炉。墙上挂着一幅字:“渡人渡己”。
哑叔给我倒了杯热茶,又递来干毛巾。雨点砸在屋顶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他在纸上写字:“桥老了,经不起大雨。”
字迹工整有力,不像没读过书的人。
我们开始用纸笔交谈。原来哑叔读过高中,还当过代课老师。至于为什么来撑船,他写道:“总要有人做这件事。”
“你能看见鬼魂吗?”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他笑了,摇摇头,又写:“我只能看见需要帮助的人。”
雨小些时,他要撑船送我过河。我指着桥:“我从桥上走就行。”
他在纸上重重地写:“今晚别过桥。”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老桥的第三块桥板松动了。如果我从上面走过,很可能会掉进汹涌的河水里。
哑叔怎么知道的?他写道:“桥会说话,你要学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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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修桥通告
十月,市政厅贴出通告:老桥被鉴定为危桥,即将封闭维修。
消息一出,全城哗然。
爷爷第一个坐不住了:“修?他们是要拆了重建!这些败家子!”
爸爸比较理性:“桥确实老了,该修了。”
“你懂什么!”爷爷罕见地发了火,“那桥上有你爷爷的魂!”
支持修桥的以年轻人为主,他们认为老桥已经无法满足通行需求:“每次过桥都堵车,早该修了!”
两代人为此争论不休,家庭饭桌上的话题总是绕不开这座桥。
更让人意外的是,哑叔在渡口立了块牌子:“免费摆渡”。
有人感动,有人嘲笑:“装什么好人,还不是想趁机出名。”
但哑叔依然每天默默地撑着他的乌篷船,从早到晚。
我问他为什么,他在纸上写:“桥断了,人还要过河。”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想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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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最后的过客
老桥封闭前夜,全城的人都来了。
人们自发地组织了一场“告别老桥”的活动。有人在桥上拍照,有人抚摸桥栏,有人静静地站着,像是在聆听什么。
卖糖画的李大爷在桥头摆出最后的摊子,画了整整一百个糖画,全部免费送人。他说他爷爷的爷爷就在这桥头卖糖画。
“这桥啊,看着我李家五代人。”他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光。
居委会主任拿来一本厚厚的留言册,让人们写下对老桥的祝福。册子很快写满了,又加了一本。
我看见曾经严厉的数学老师,在桥上偷偷抹眼泪;看见总是吵架的邻居夫妻,手牵着手走过桥面;看见流浪汉阿三,把他珍藏的瓶盖一个个摆成心形。
最让我动容的,是九岁的癌症患儿小哲。他在父母的陪伴下,坐着轮椅来到桥上。
“桥爷爷,”他轻声说,“你要好好的。”
所有听见的人都红了眼眶。
那一夜,老桥承载了这座小城六百年的记忆和情感。它不再只是一座桥,而是一个活着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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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桥断了
维修工程开始后的第二周,出事了。
由于连降暴雨,河水暴涨,施工队的一个设备撞到了桥墩。凌晨三点十四分,在一声沉闷的巨响后,老桥从中断裂,塌入河中。
消息像野火般传遍全城。人们涌向河岸,看着断成两截的老桥,久久无言。
爷爷没有去。他坐在家里,抚摸着太爷爷留下的那把紫砂壶,一言不发。
“爸,您没事吧?”妈妈担心地问。
爷爷摇摇头:“桥在呢。”
我们都以为他伤心过度,在说胡话。
直到我看见哑叔——他站在渡口,望着断桥的方向,脸上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在纸上写:“旧桥不去,新桥不来。”
“可这是爷爷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桥啊!”
他又写:“桥从来不在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