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深处的故乡
大连的雾,是我记忆的底色。它从渤海湾涌来,吞没星海广场的华灯,模糊老虎滩的礁石,将整座城市浸染成一幅水墨长卷。在这雾中,我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却直到离开前夕,才真正读懂它的深意。
祖父是老海碰子,能透过浓雾嗅出鱼群的踪迹。他常说:“雾是海的呼吸,不懂雾的人不算大连人。”每个雾晨,他总带我登上黑石礁,指向前方一片混沌:“瞧,那里曾经是渔港。”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湿凉的水汽扑面。我厌倦了这永无止境的灰白,向往着北方晴空万里的明朗,南方阳光灿烂的炽热。回家那天,我对着东海头最后一片未散的海雾发誓,要永远离开这模糊的世界。
离家的行囊早已收拾停当。某个秋晨,我突然想最后看一眼雾中的大连。独自走上滨海路,熟悉的混沌再度包围了我。能见度不足十米,世界缩小到只剩脚下蜿蜒的路径。奇妙的寂静笼罩一切,远方的车鸣、船笛、人声都被过滤得柔和朦胧。
就在那片绝对的静谧中,我第一次真正听见了大连的声音——浪花轻吻礁石的低语,雾水从槐树叶尖滴落的清响,还有从时间深处涌来的记忆回音:童年我与玩伴在雾中捉迷藏的嬉笑,母亲雾中寻我回家时焦急的呼唤,祖父亲讲述闯关东先辈们凭借雾霭掩护登陆的往事。原来,大连的雾不仅是自然现象,更是一种历史的帷幕。百年前,我们的先人从山东跨海而来,首先迎接他们的便是这片仁慈的迷雾,它遮蔽了离人的泪水,也掩去了拓荒的艰辛。
雾终将散去。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城市渐渐清晰:红砖绿瓦的洋楼,梧桐掩映的大道,远方湛蓝的海面波光粼粼。我却忽然感到若有所失——那片保护性的、包容一切的朦胧消失了,世界变得直白而赤裸。
那一刻我才明白,大连的雾早已融入我的血脉。它教会我的不是模糊,而是一种独特的看清——有些美需要屏障才能显影,有些深情需要距离才能体会。它用温柔的水汽抚平城市的棱角,也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懂得,不必事事分明,人生贵在留白。
如今我身在异乡,每当想起故乡,首先浮现的仍是那片苍茫的海雾。它不是阻隔,而是连接;不是迷障,而是澄明。我终于懂得祖父的话:雾确是海的呼吸,而海的儿子,终将在每一次呼吸里,辨认出归途的方向。
那雾,是我生命的初墨,挥毫写下永不褪色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