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3
那是一个被梧桐叶筛得细碎的秋日午后。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光线正好。他埋首在一本厚重的《电影叙事结构》里,指尖无意识地沿着书页上的分镜图勾勒。她则坐在斜对面,摊开的是一本《高等数学精讲》,演算纸上是行云流水的推导过程。
两个世界,泾渭分明。
直到一阵不算小的穿堂风掠过,像个顽劣的孩子,猛地掀翻了他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柠檬水。淡黄色的液体顷刻漫出,迅速淌过桌面,洇湿了他摊开的书页,然后,毫不客气地漫延到了她那片整洁的“领土”上。
他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抓起纸巾试图阻挡这突如其来的“洪灾”。她也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看着那水迹如同不规则的版图,正侵蚀着她写满公式的草稿纸。
没有责备,没有不悦。她只是极轻地蹙了一下眉,随即放下了笔,从自己整齐叠放的书本旁,抽出了几张干净的纸巾,默不作声地加入了“抗洪”的行列。
两张纸巾,一先一后,覆盖在了那摊水渍最前沿,像两支终于会师的友军。
他的,带着点慌乱,边缘都被捏得皱起。
她的,平整妥帖,动作有条不紊。
水流在两人的指尖前止住了扩张的趋势。他这才有机会抬起眼,带着满满的歉意看向“受害者”。她也正好看向这个“肇事者”。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金色光斑。他看到她清澈的瞳孔里,映着自己有些狼狈的倒影。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连声道歉,耳根有些发烫。
“没关系,”她的声音平静,像山涧里滑过的溪水,“擦干就好了。”
短暂的沉默。只剩下吸水的纸巾变得沉重的声音。
他看着那片被水晕染的、她字迹工整的演算纸,觉得那模糊的墨迹像是自己犯下的罪证。他鬼使神差地,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一角,拿起笔,飞快地画了几笔,然后像个递交检讨书的小学生,有些笨拙地推到她面前。
纸上画着一个简笔的、眼泪汪汪的小人,正跪在地上拼命擦拭地板,旁边配着一行小字:「罪人求宽大处理。」
她愣了一下,目光在那张充满歉意的漫画上停留了两秒,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浅,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平静的脸上漾开了一圈极温柔的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笔,在那“求宽大处理”的旁边,画了一个对勾。
一个简单的 ✓。
像是法官落下了法槌,却带着赦免的意味。
他看着她那个对勾,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咚”地一声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快的鼓点。
水渍被彻底清理干净。他湿了大半的书页被她用新的纸巾细心地隔开、压平。她那几张被殃及的草稿纸,他也坚持要用自己的新本子作为“赔偿”。
风波平息。图书馆恢复了之前的静谧。
他重新坐回座位,却再也看不进书页上那些复杂的叙事理论。他偷偷抬眼,看向斜对面。
阳光依旧很好,落在她重新低下的脖颈上,绒毛清晰可见。她握着笔,继续演算着那道未完的题目,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摊不请自来的水,像命运的笔,在他们原本平行的轨迹上,无意间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交点。
不相识,便在这共御的“水患”中,悄然消融。
相识,始于这一场狼狈,却由一张纸巾,一幅漫画,和一个对勾,轻轻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