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的秘密基地
教学楼顶的铁门总挂着把生锈的大锁,锁眼里塞着半块橡皮。我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时,阿杰正踩着墙根的砖缝往上爬,校服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新鲜的擦伤。
“愣着干嘛?”他扭头冲我咧嘴笑,虎牙上还沾着面包屑,“上来有惊喜。”
那天是周六补课,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刚响过,我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被他一把拽到楼梯间。“跟我来,”他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摸出根回形针,“我爸修锁的,这玩意儿比钥匙好用。”
顶楼的风比楼下凉得多,卷着粉笔灰和梧桐叶的味道。阿杰蹲在铁门旁,回形针被掰成奇怪的形状,在锁眼里转了三圈,“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推开门的瞬间,我看见晾在铁丝上的白衬衫,还有堆在墙角的纸箱,像个被遗忘的小仓库。
“这是老陈的地盘。”阿杰捡起地上的搪瓷缸,里面还剩半缸凉茶,“他说退休前就在这儿备课。”老陈是上届的语文老师,听说因为高血压提前退了,现在教室后门的黑板报上,还留着他写的“天道酬勤”。
纸箱里藏着不少宝贝:泛黄的《少年文艺》,掉了页的《唐诗三百首》,还有个缠着胶布的足球。阿杰抱着足球往空中抛了抛,“看,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秘密基地。”
从那天起,每个午休我们都往顶楼跑。他带漫画书,我带妈妈做的三明治,坐在堆起来的作业本上分享。阿杰总把《灌篮高手》里的樱木花道画在黑板背面,画得鼻子比篮球还大,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是天才”。
有次我们正看得入迷,听见楼梯间传来脚步声。阿杰手忙脚乱把漫画塞进纸箱,我赶紧用黑板擦去樱木花道的大鼻子,结果蹭出更大的白印。脚步声在门口停了,是教导主任张老师,他举着保温杯,看我们的眼神像在审犯人。
“你们在这儿干嘛?”他的声音比黑板擦还硬。
“我们……帮老陈整理东西。”阿杰指着纸箱,脸涨得通红。我攥着三明治的手在发抖,面包屑掉进了袖口。
张老师没说话,绕着顶楼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铁丝旁的白衬衫前。“这是老陈的,”他突然叹了口气,“他总说顶楼风好,能想出好句子。”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沾着灰尘,“以后想来就来吧,记得锁好门。”
我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半天没敢说话。阿杰突然笑起来,从纸箱里掏出漫画:“我就说老陈人缘好。”阳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像幅没画完的画。
秘密基地渐渐热闹起来。班长小雅带了盆栽,把多肉植物摆在窗台上;小胖扛来他爸的旧收音机,中午能收到隔壁省的摇滚乐;我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拿出来,买了块蓝色桌布,铺在堆起来的课桌上,像模像样成了张书桌。
期中考试前,顶楼成了临时自习室。阿杰把老陈的备课笔记摊在桌上,上面满是红笔批注,“‘忽如一夜春风来’要重读‘忽’字,才有惊喜感”。小雅带了荧光笔,把重点句型标成彩虹色,小胖趴在收音机旁背单词,嘴里念叨着“banana是香蕉,不是巴拉巴拉”。
我总在这时想起爸爸。他在外地打工,每次打电话都问我成绩,说等我考上重点中学,就回来陪我。上次模拟考我的英语只考了62分,对着电话说考了85分,挂掉后躲在被子里哭了半宿。
“这道题你错了三次。”阿杰突然戳我的练习册,“宾语从句要用陈述语序,就像说话不能颠三倒四。”他拿红笔在错题旁画了个哭脸,“再错我就把你的三明治分给小胖。”
顶楼的风带着初夏的热意,吹得桌布鼓起来,像只想飞的蓝鸟。小雅的多肉植物长出了新叶,小胖的收音机里唱起了《同桌的你》,阿杰的笔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我突然觉得,那些难懂的语法题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期末考试那天,我在文具盒里发现张纸条,是阿杰的字迹:“别想你爸,想想顶楼的风。”监考老师走过时,我赶紧把纸条塞进口袋,手心沁出的汗把纸洇出了个小坑。
成绩出来那天,我拿着英语83分的卷子,在顶楼等到日落。阿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举着他的数学卷子:“92分!我妈说要带我去游乐园!”他的球鞋沾着泥,大概是从操场直接跑过来的。
我们坐在纸箱上,看夕阳把云层染成橘子色。远处的教学楼亮起灯,像串散落的星星。小雅的多肉植物在暮色里发着微光,收音机里的主持人说,今晚有流星雨。
“你说流星会不会实现愿望?”我问。阿杰正用老陈的红笔,在黑板上画我们三个人的简笔画,小胖的肚子画得像个气球。
“肯定会。”他头也不抬,“我许愿让老陈的高血压好起来,还许愿……你爸能早点回来。”
我突然鼻子发酸,把脸埋在膝盖里。风从气窗钻进来,带着远处食堂的饭菜香,还有阿杰身上淡淡的肥皂味。他没再说话,只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了些,摇滚乐混着风声,在空旷的顶楼里回荡。
暑假快结束时,张老师突然来秘密基地。他抱着个纸箱,里面是老陈托他带来的书。“他说这些适合你们看。”张老师指着《小王子》,“这是他孙子最爱的一本。”
我们看着他把书摆在桌上,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金。他突然指着黑板上的简笔画:“这小胖画得挺像,就是肚子没这么大。”我们愣了一下,突然都笑了,笑声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像群快乐的小鸟。
开学那天,顶楼的铁门换了把新锁。张老师把钥匙递给我:“老陈说,秘密基地该交给你们守护了。”钥匙链是片梧桐叶形状的金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握着钥匙跑上楼,阿杰和小雅已经在布置新的桌布,是更鲜艳的橙色,像团燃烧的火。小胖抱着新的收音机,正在调试频道,里面传出熟悉的摇滚乐。
风又吹来了,卷起桌上的书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看着黑板上老陈的字迹,看着窗台上生机勃勃的多肉,看着他们三个的笑脸,突然明白,有些秘密会像种子一样,在时光里慢慢发芽。
后来每次路过顶楼,都能听见里面传来笑声。有时是低年级的学生在分享零食,有时是毕业班的学长在讨论难题,黑板背面永远画着新的涂鸦,窗台上总摆着新鲜的盆栽。
阿杰去游乐园那天,给我寄了张明信片,背面画着流星划过夜空,旁边写着:“愿望实现了一半,老陈的血压稳定了。”我把明信片夹在《小王子》里,夹在“重要的东西要用心看”那一页。
去年冬天,爸爸真的回来了。他去学校接我时,我拉着他往顶楼跑。风很大,吹得我们的围巾飘起来。我打开铁门,夕阳正落在老陈的书上,镀上了层温暖的金边。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指着黑板上的涂鸦,指着窗台上的多肉,指着那些被岁月磨旧的纸箱。爸爸看着我,眼里有我读不懂的温柔,他说:“真好,像我们小时候的打谷场,藏着全村人的快乐。”
风穿过气窗,带着远处操场的哨声,还有新年的烟火味。我知道,这个顶楼会记得很多故事:记得阿杰画歪的樱木花道,记得小雅的多肉长出的新叶,记得小胖收音机里的摇滚乐,记得我们一起许过的愿,像记得每个夏天的风,每个青春里的秘密。
现在我偶尔还会去顶楼,坐在老地方看云。阳光穿过气窗的样子,和多年前一模一样,只是黑板上的涂鸦换了又换,窗台上的盆栽枯了又荣,只有那把梧桐叶钥匙,还在我的书包里,闪着永不褪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