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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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最后一次擦拭那枚银杏叶吊坠时,窗外的雨滴正沿着玻璃蜿蜒而下。吊坠内侧刻着的"2007"字样被她抹得发亮,金属边缘却始终留着几道细小的划痕,像时光啃噬过的齿痕。
"你总该扔掉这些旧东西了。"闺蜜陈敏在视频里晃了晃手机,镜头扫过她手腕上新买的机械表,"上周不是说好要开始新生活?"
林夏把吊坠放回檀木盒,深褐色的盒盖上积着薄灰。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雨天,父亲将这枚吊坠系在她颈间时,军大衣上沾着未干的雨水。那时他刚调任边防部队,母亲攥着他的衣角说"三年为期",而十五岁的林夏只记得银杏叶在雨幕中闪着微光,像枚坠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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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大院的银杏树比城墙还老。每到深秋,金黄的扇形叶片便铺满林夏的窗台。她总把最完整的叶子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直到某天发现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便签:"今天捡到片特别的银杏叶,像极了你第一次送我的那枚。——周"
记忆突然变得潮湿。高考结束那年,父亲在巡逻时遭遇雪崩。葬礼那日,穿黑衣的青年将银杏叶别在她大衣第二颗纽扣上,叶脉间凝着未化的雪粒。"我叫周明河,是新调来的气象观测员。"他的声音像山间清冽的风,吹散了她眼里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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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防哨所的月光比内地更冷。周明河总在深夜敲她的门,捧着烤得焦香的红薯,或者用冻红的手指在雾气朦胧的玻璃上画画。某次他画了棵银杏树,树下并肩坐着两个小人,树冠间缠着红丝带。"等树苗长到三层楼高,我们就把婚戒挂在最壮的枝桠上。"他说这话时,窗外的积雪正发出细碎的崩裂声。
林夏把脸贴在他温热的军大衣上,闻到松脂和硝烟混杂的气息。她不知道的是,三百公里外的团部医院里,周明河的主治医生正在填写病危通知书——他在例行巡逻时被冰棱划破的伤口,已经侵蚀出致命的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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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迟到的婚礼永远停在了2012年冬。林夏记得急救车的蓝光刺破雪夜,记得消毒水味道里混着周明河最后的呢喃:"银杏...树苗..."她跪在结冰的手术室走廊,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像极了那年他用手哈出的雾气。
十年过去,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回到阔别已久的边城,军区大院早已改建为纪念馆。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士兵引领她来到纪念墙前,激光镌刻的姓名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林夏颤抖着指尖抚过"周明河"三个字,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银杏叶落地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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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馆后院的银杏树群正在凋零。林夏在树影婆娑间找到那棵最粗壮的古树,树干上系着的红绸带已经褪成浅粉色。她仰头望去,某根枝桠上挂着枚生锈的银杏吊坠,在风中轻轻摇晃。树根处埋着的铁盒突然被松动的泥土撬开,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笺:
"亲爱的夏夏:
如果此刻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没能等到你回来。其实三年前体检就查出血管瘤,医生说冰川反应可能诱发破裂。但你知道吗?每次在观测站看到银杏新芽,我都觉得春天会永远持续下去...
对了,树苗成活了,在哨所东侧第三块界碑旁。可惜今年它又要经历第一个没有我的冬天了。
——明河"
林夏跪坐在树根旁,冰凉的泥土混着泪水渗进指缝。远处传来山风的呜咽,仿佛无数片银杏叶在夜空中燃烧。她终于明白,有些春天只存在于某个被冰封的瞬间,而永恒的冬天,早在第一片雪花落在年轻士兵肩头时就已经开始。
暮色漫过山脊,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她颈间的银杏吊坠。金属表面的划痕突然泛起微弱的光,像极了那年雪夜,周明河在结冰的玻璃上画下的、尚未完成的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