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苹果
一个苹果
我书桌的抽屉里,一直珍藏着一个已经干瘪皱缩的苹果。它失了水分,褪了色泽,像一件被时间浸透的古老信物。我从不舍得丢弃它,因为在那风干褐色的果皮之下,封存着我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以及一个关于父亲的最沉默、也最震耳欲聋的真相。
那年我十六岁,坚信全世界都误解了我的锋利与才华。父亲,是我那个世界里最冥顽不化的秩序本身。他是一个沉默的、身上总混杂着泥土与烟草气息的男人,我们用一种长达数年的“冷战”,将家变成了最熟悉的异乡。高二那个深秋,为了反抗他对我文科选择的粗暴否定,我将所有的愤怒与委屈打包,跳上了前往邻省工地的长途汽车,投奔一位远房表叔,企图用自食其力的决绝,向他证明他错了,并向整个世界宣战。
工地的生活迅速碾碎了我浪漫化的想象。日复一日的扛水泥、搬砖头,沉重的体力劳动像砂纸,打磨掉我所有虚浮的棱角,也磨掉了我故作强硬的资本。手掌的血泡破了又起,最终结成一层硬茧。夜晚,躺在工棚冰冷的板床上,听着周遭震天的鼾声,对家的思念,像无声的藤蔓,在黑暗里疯长,可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一个雾气浓重的清晨,我正费力地将一袋水泥甩上肩头,工头忽然喊我,说有人找。我茫然回头,在搅拌机扬起的漫天尘埃里,看到了一个身影。是父亲。
他站在那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穿着一件他最好的、却依然洗得发灰的蓝布外套,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刻满了与我记忆中迥异的、深刻的疲惫。我们之间,隔着十米的距离,隔着搅拌机的轰鸣,隔着整整两年的沉默。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们像两尊对峙的、笨拙的石像。
最终,他走了过来,脚步有些蹒跚。他没有问我累不累,没有劝我回家,甚至没有试图打破我们之间那堵坚冰般的墙。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里面有我读不懂的痛楚、无奈,还有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近乎怯懦的克制。
然后,他默默地,从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得褪色的帆布包里,开始往外拿东西——母亲炸的肉酱,奶奶缝的厚袜子,几本我落在家里的复习资料……他一样一样地,笨拙地塞到我手里,像是在完成一套神圣而又生疏的仪式。最后,他的手在包里摸索了许久,掏出了一个苹果。
那是一个红得极其郑重的苹果,被一条洗得发白的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他把它递给我,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只发出两个短促的音节:“拿着。”
我接了过来。就在指尖触碰到苹果的那一瞬,我看到了他的手——那只曾经在我童年时能轻易将我高举过头顶的大手,此刻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手背上横着一道新鲜的、结着暗痂的裂口。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我猛然想起,母亲在电话里无意的唠叨,说为了给我凑足下学期的学费,父亲偷偷接下了去后山悬崖边采草药的危险活计,而那片峭壁,正是我脚下这个建筑工地的后山!
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不再是作为一个叛逆的儿子,而是试图作为一个“人”,去阅读我的父亲。我看到了他鬓角刺眼的白霜,看到了他眼混浊的血丝,看到了他肩膀上那片被露水与汗水共同打湿的、深色的痕迹。从我们村到这座工地,一天只有一班凌晨四点的过路车。他为了送这个苹果,在初冬的寒夜里,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公路上等了多久?
他没有给我答案。他只是看着我,又仿佛穿透我,看着别的什么。然后,他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我不用送,便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迷蒙的雾气与漫天尘埃里,像一滴水,无声地汇入了人海。
我死死地攥着那个苹果,指甲几乎要掐进果肉里。它沉甸甸的,像一颗冰冷的心,又像一团灼热的火。在那一刻,我所有构建起来的、关于反抗与独立的宏伟叙事,轰然倒塌。我所以为的“远方”,不过是他用双脚步丈量而来的邻近;我所以为的“压迫”,不过是他用沉默的脊梁为我撑起的一片狭小天空。我嚼着那个苹果,果肉是甜的,咽下去,却带着血与泪的咸涩。
那个苹果,我最终没有吃完。我将它风干,藏在了身边。它从一枚饱满的果实,变为一具干枯的标本,恰如我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在父爱的无声浸润下,最终脱水、浓缩,凝结成最本质的形态。
如今,我早已理解了生活的重力,也懂得了沉默背后可能蕴藏的海。我与父亲,依然没有太多话语,但我们终于能在一杯酒、一顿饭的静默里,感受到彼此的存在。那个干瘪的苹果,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它不再是一个水果,而是一封父亲用一生写就,却从未投递的家书。它的每一道褶皱里,都回荡着那个清晨搅拌机的轰鸣,都藏着一片他为我攀爬过的、危险的悬崖,都沉默地诉说着一个男人,如何用他最笨拙的方式,爱着他那同样笨拙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