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归来的兴奋感，如同飞机舷窗外的云海，在着陆后便迅速消散，被熟悉的生活节奏重新吞没。林晚照回到了他的格子间和出租屋，苏念重返实验室与浩如烟海的文献为伴，陈烁继续在代码与项目中冲锋陷阵，沈雨薇则再次将自己埋进颜料与画布的世界。那段碧海蓝天的记忆，被妥善收藏，成了忙碌间隙偶尔泛上心头的、带着咸湿海风的慰藉。

日子依旧在各自的轨道上平稳（或者说，麻木）地向前滑行。直到一个普通的、加班的深夜。

林晚照为了一个紧急的项目宣传方案，在办公室熬到了快凌晨。终于敲定最后一稿，发送出去后，他感到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双重虚脱。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日光灯发出嗡嗡的低鸣，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条。

他瘫在椅子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屏幕上是和苏念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几天前，关于一个物理概念的简单讨论。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一样道晚安，而是拨通了视频通话。

铃声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接通时，屏幕亮了起来。苏念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背景是她宿舍的书桌，堆着厚厚的论文和草稿纸，台灯的光勾勒出她略显疲惫的轮廓。她似乎也刚结束工作，鼻梁上还架着那副黑框眼镜。

“还没睡？”她问，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

“刚弄完。”林晚照把手机靠在电脑屏幕上，让自己也出现在画面里，“你呢？”

“在核对一组数据。”苏念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误差比预期大，有点麻烦。”

两人一时无言。隔着屏幕，能听到彼此那里深夜特有的寂静。旅行时那种毫无隔阂的亲密感，在此刻被现实的距离和疲惫冲淡，显露出一种熟悉的、略带滞涩的常态。

林晚照看着屏幕里苏念微蹙的眉头，看着她眼底因为长期熬夜留下的淡淡青灰色，一种复杂而汹涌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这两年来，家庭的变故，工作的压力，独自在陌生城市打拼的孤独，还有对父亲绵长而无力的牵挂……所有被强行压抑、用理智封存的情感，在这个极度脆弱的深夜，决堤而出。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视线迅速模糊。他慌忙想移开手机，却已经来不及。

“林晚照？”苏念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低下头，用手背狠狠蹭过眼睛，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但肩膀轻微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屏幕那头沉默了。没有追问，没有安慰。苏念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努力压抑却终究失败的脆弱。她见过他因父亲入狱而崩溃的样子，见过他因获奖而狂喜的样子，见过他在旅行中放松的样子，但此刻这种混合着长期疲惫、孤独和某种更深沉无助的脆弱，让她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晚照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或者找借口挂断时，苏念的声音再次响起，异常的平静，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他混乱的思绪：

“林晚照，我们在一起吧。”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语气平淡得仿佛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

林晚照猛地抬起头，隔着模糊的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里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眼神专注的脸。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过度疲惫产生了幻觉。

“你说……什么？”

苏念看着他，目光沉静，一字一顿地重复，清晰无比：“我说，我们在一起。以恋人的身份。”

没有浪漫的铺垫，没有精心准备的表白词。在这个各自被生活磋磨得狼狈不堪的深夜，在两个隔着冰冷屏幕的简陋空间里，她用一种近乎宣布定理般的口吻，捅破了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多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林晚照彻底愣住了。所有的悲伤、疲惫、无助，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符合任何剧本设定的“表白”冲击得七零八落。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苏念那双冷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睛。

“为……为什么是现在？”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苏念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剖析内心的坦诚：“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一个人扛着所有东西，还假装没事。因为我不想只在你可以量化的‘坐标系’里做那个‘引力常量’。因为……”她顿了顿，声音极轻，却重重砸在林晚照心上，“我发现，无论我们离得多远，各自变得多不同，看到你难过，我这里，”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会出现无法用公式解释的扰动。”

她用的是她最熟悉的语言，冷静，甚至带着点学术感，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真实，更深刻地抵达了林晚照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看到了他所有的伪装和挣扎，不是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而是以一个同样在人生道路上跋涉的同行者身份，给出了最直接的回应——我不想再只是看着，我要参与进来。

泪水再次毫无征兆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痛苦和无力，而是一种被彻底理解和接纳后的巨大释然与感动。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初三开始就闯入他生命，见证了他所有荣耀与不堪，用她独特的方式陪伴他、支撑他、此刻又如此笨拙却真诚地向他走来的女孩。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对着屏幕，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好。”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轻松，“我们在一起。”

屏幕那头，苏念看着他那个又哭又笑的傻样子，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缓缓地、清晰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温暖而明亮，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的所有疲惫。

没有激动人心的拥抱，没有热烈的亲吻。他们只是隔着屏幕，看着对方狼狈又真实的样子，一个泪痕未干却笑容灿烂，一个眉眼舒展却眼眶微红。

在这个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狼狈的深夜里，在各自生活的重压之下，他们用一种最不浪漫的方式，确认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无关风月，只为真心。这份迟来了太久的告白，褪去了所有青春期的悸动和幻想，沉淀下的，是历经岁月洗礼后，依然选择彼此的灵魂共鸣。它或许不够“真正”意义上的浪漫，却比任何精心设计的仪式，都更接近爱情的本质——在看清了生活的全部真相，包括那些粗粝、沉重和不完美之后，依然愿意，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