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之秋，余自巴渝买舟东下。时霜天澄澈，寒潭凝碧，乃命舟子解缆，将欲穷瞿塘、巫峡、西陵之奇。舟人闻之，皆敛容曰：“此龙门之险，非寻常水道可比。”余笑而颔之，振衣登舷，但见孤城万仞压江而立，恍若巨灵镇钥，已觉森然之气逼人眉睫。

初入瞿塘，两山如阙，中通一线。滟滪堆虽没于水，犹见暗礁如伏虎潜蛟。舟师屏息，长篙探水，每遇漩涡则急转樯桅。忽闻雷声起于崖壁，视之乃湍流撞石，飞沫溅雪。余倚舷而观，见古栈道悬于千尺峭壁，凿痕犹在，而运薪之人已渺，唯闻猿啼三声，穿云裂石。舟子指石壁斑驳处曰：“此汉晋人镌刻也。”凝目细辨，字迹尽蚀于风雨，然铁画银钩之魄，尚与山骨同在。

及至巫峡，江天顿开。十二峰罗列如戟，神女峰独冠群伦。适朝云初散，峰顶缭绕如披素绡，老篙师忽指云雾：“此楚王梦会处也。”言未竟，骤雨忽至，万壑生烟。雨霁时分，虹霓跨江，竟有白鹭百数，逐虹影而飞，羽翼映日，化作金禽。舟人皆弃篙惊呼，谓为神迹。余默然思忖：此天地造化之机，岂凡夫所能窥破？昔宋玉作赋时，所见亦不过如此幻境耳。

过香溪口，水势稍缓。遇老渔叟系舟柳下，问之，年已耄耋。叟言：“少时见商船千帆竞发，纤夫号子动地，今惟闻轮机轰鸣耳。”语罢，取瓦釜烹茶，茶色如金。余捧盏临风，忽悟杜少陵“孤舟一系故园心”之叹，虽隔千载，其情相通。

西陵峡中，怪石嶙峋如剑戟。舟行青滩、泄滩间，恍若穿梭雷阵。尤险处称“鬼见愁”，舟须贴壁三寸而行。舟子赤膊踏舷，筋肉虬结，号子声与江涛相搏。余方惴惴，忽见绝壁有悬棺数具，栉风沐雨不知几世，顿觉人生之须臾，何足道哉！

将出南津关，暮色四合。回望群峰渐隐，惟余江流如练。忽闻岸上有牧童吹笛，调寄《竹枝词》。笛声穿雾而来，与晚钟相和，幽怨之中自有生意。舟人皆击桨而歌，声震林樾。

是夜宿于夷陵，梦中有巨人踏浪而来，玄甲赤幘，自称禹王麾下镇江将军。醒时月透疏棂，江声入枕，乃披衣作记。夫三峡之奇，不在水石之险，而在千年魂魄所聚。今巨坝既起，平湖如镜，然夔门雄风未减，巫山云雨犹存。后之览者，当知此间烟波，承载着楚蜀呼吸、秦汉月明，非止舟楫往来之地也。

削壁曾经禹斧开，千年雪浪洗苍苔。

舟撕白练穿云去，山掷青屏拦江来。

古栈空悬秦汉月，荒台犹绕宋唐哀。

今宵听尽巴渝曲，半入烟波半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