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江汉交汇，龟蛇相峙，有楼岿然凌九霄者，黄鹤楼也。余尝读崔颢绝唱，太白遗篇，神往久矣。壬寅仲秋，自金陵溯流而上，千里来谒。

初临江浒，但见危檐叠翠，飞檐接云，七十二柱撑天地，百八阶台通星斗。拾级而登，清风振衣，若羽化登仙。及至顶层，凭栏极目，顿觉宇宙浩茫，日月低昂。大江如练，自雪岭奔腾而来，劈三峡，贯荆襄，至此九曲回肠。汉水碧绦，蜿蜒北注，清浊交汇，浑成太极之象。鹦鹉洲青，晴川阁秀，铁笛关横锁烟波，禹功矶暗藏雷雨。俯瞰城郭，万家鳞次，炊烟与暮色同升；远眺原隰，千帆竞渡，白鸥共澄霞齐飞。

忽闻云中清唳，有鹤影掠空。舟子指曰：“此费公乘鹤处也。”余乃临风酹酒，追想昔人：子安跨鹤，杳然忘机；吕祖吹箫，空余玉尘。仙踪虽渺，灵韵犹存。然江山胜迹，岂独属方外？观祢衡作赋，笔落惊涛；岳飞屯兵，剑指中原。张乖崖治水，铸铁牛以镇蛟蜃；胡凤丹修志，聚青简而续春秋。是知黄鹤楼者，非惟游仙之窟宅，实乃人文之渊薮也。

暮色渐合，星垂平野。忽见江心明灭，渔火如豆。有老叟披蓑鼓，歌曰：“楚山苍苍兮汉水长，黄鹤一去兮楼未荒。文章千古兮酒千觞，风月无边兮入吾囊。”余击节而和，邀与共酌。叟言：“幼时避乱，曾宿此楼。见烽火焚天，樯橹灰飞。今观霓虹彻夜，舳舻连云，三十年沧桑，恍如隔世。”语罢，指江桥如虹处：“昔年舟楫争渡，今则车马驰骋。江底隧穿龙宫，云端阁接蟾宫。古楼新貌，相映成趣。”

余感其言，再斟浊酒。想此楼历千载劫波，屡毁屡建，岂非因文脉不绝如缕？昔阎伯理重建唐楼，已显恢弘；明清迭修，尤增壮丽。今之崇楼虽非古木，然飞檐斗拱间，犹存盛唐气韵，两宋风神。盖形可毁而神不灭，物可朽而道恒存。江流日夜，淘尽英雄；楼阁巍峨，永驻诗魂。

东方既白，晓钟破雾。但见朝暾浴浪，金鳞万点；沙鸥翔集，雪羽千重。江轮鸣笛，惊起芦花似雪；铁轨蜿蜒，遥连峻岭如屏。返顾楼中匾额，“气吞云梦”四字如龙蛇竞走，忽悟此楼精髓，正在吞吐二字——纳三楚烟水，吐九域风云；涵往圣绝学，展今朝气象。

下楼之际，回望丹梯朱槛，恍见历代骚人墨客衣袂飘举，与云鹤共舞。乃知登临之意，不在穷目，而在骋怀；纪游之旨，非徒写景，实为传神。遂铺纸研墨，记此一日千秋之感。时维仲秋既望，楚中游子某谨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