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
我喜欢这四季常青的家乡小镇,因为小,所以全镇没有第二个人与我争夺检查他人眼睛的权利。这常常令我有些自得,比如在街头巷尾听见小孩谈论到“那个会摆弄很多仪器的配镜姐姐”这样神奇的时刻。
去年夏天,我在院子里慵懒的犯着春困,一边想着“看来春天是一个不容易近视的季节。”就在我昏昏沉沉将要睡去之时,一个身着镇上高中校服的女孩,风风火火的闯入我的视野,我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开春的第一位顾客。不过女孩完全不理会一旁的我,只是专注地游览着一排又一排的镜架。望着她渴切的样子,我不经有些出神。
十年前的这个季节,同为高中生的我也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副镜架,不过我都没有她这样的热情。那时近视的人很少,少年时的我最害怕与众不同,硬生生拖到黑板上再没每一个字清晰时,才无可奈何地在姥姥的陪伴下坐车到隔壁镇挑选了这幅至今还架在我鼻梁上的镜框。
为女孩磨好镜片,半倚在店门口,目送着她快乐的背影,春意款款。不过青少年的视力状况实在令人担忧,从那以后,女孩以两个月一次的频率上门加厚镜片。生活真是充满了反转,等眼睛褪下名为“新鲜”的滤镜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反而从美的点缀变成了她的负担。
“除了上课时间,我绝对不会让这两片可恶的玻璃出现在我眼前!”
“那你就看不清周围的事物了呢。”
“模糊的世界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是以可以一个人享受的世界。”
女孩口中的世界我并不陌生。十年前的秋天,我依然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总是在下课铃打响的一瞬间偷偷摸摸地摘下眼镜,像在与他人的注意力赛跑着。于是回家的路总是很模糊,小镇的路灯在眼中被光晕放大,却比他人眼中暗淡的多,当然,我也看不见他人。那样的世界很好的包容着青春时期的我,仿佛看不见眼前的路,就不用去面对,看不清未来的指路牌,就可以留在原地保持天真。
“不过我常常因为看不清向我打招呼的同学而被误会成冷漠的人。”女孩的烦恼真实的可爱。只是这样吗?我在心中默默思索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冬意越来越浓,再次见到女孩时,她变得有些不一样。镜片越来越厚,那个属于她的世界,也越来越模糊了,她却不再说着对于那个世界的“享受”,谈起了现实世界中的烦恼。“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原来我的现实也是这样的,在一片模糊中,也没人能看见我吧。”女孩的话戳中了心底那个年少的我,我终于决定跟她讲讲我的故事。
那年的夏天终于来到,我顺利考上了外省的大学。离开的那天,是小镇最炎热的时候。我早早地与姥姥告别,独自一人来到火车站,用无尽的想象填补等待的空白。终于登车,当我饶有趣味的向窗外望去,有一个熟悉的色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该不会是姥姥吧!”我心里一惊,色块拼命的向我挥着手,印证了我的猜想。慌乱地在包里摸来摸去,可眼镜却像是在惩罚我的轻佻,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火车驶入绿色的领地,我最终没能看清姥姥的面庞。
“命运的可笑之处在于,那是我见姥姥的最后一面。”故事讲完,女孩大概是想不到配镜的我居然有着和她相仿的经历吧,她许久没有出声。
“后来我常常在想,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姥姥会来呢?这是多么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想明白,是你给了我答案。”
年少时的我为自己创造出来的模糊世界所困,是我不愿意将目光投向他人,反而因此感到孤独。如果我的视线是清晰的,怎么会看不见每天回家路上一旁殷切的想与我交谈的姥姥,怎么会看不见告别时她脸上的担忧与不舍。
“我想你或许也没有看清很多陪伴与支持,好好看看吧,我们自己创造出的世界需要我们自己来打破。”
再一次为女孩磨好镜片,她小心翼翼的接过,带上,对我道了谢,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亮亮的。我想她是明白了,我欣赏着她,也羡慕着她,她兴许不会留下我那样的遗憾吧!
女孩离开那天,又是小镇中最炎热的时候,我也去为她送行。立在站台边上,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姥姥眼中的我。火车再次驶向远方,我微笑着像女孩摆手,那瞬间的我终于看清了姥姥的面孔,我相信那年的她已经也是这样带着微笑与希冀,目送我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