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悬望
“当枯枝重露嫩芽,当丛中重聚绿意,我们是否能自同一片碧空相望?”
——题记
又是一年春深时。
窗棂外,那抹曾晃荡了一整个午后的、带着慵懒暖意的光斑,不知何时,已然遁去,消融在渐起的暮色里,只留下微凉的空气。我蜷在旧藤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忽然,一点轻盈的、带着暮春微凉气息的触感,悄然栖落。垂眸,竟是一尘银杏。它已失了秋日耀眼的灿金,呈现出一种陈旧的、近乎透明的枯黄,脉络却依旧清晰深刻,如同某种固执的铭文。
这微凉的触感,像是当年的那般...
“嘎吱…嘎吱…”
那声响,清脆、干爽,带着秋天特有的疏朗气息,瞬间盈满了我的耳廓。脚下,是厚厚堆积的、铺满小径的银杏落叶,宛如一条流动的、灿金的地毯。我们,两个不知愁滋味的孩童,正奋力在上面奔跑、跳跃,每一次落脚,都激起一片清脆的碎裂声,惊得枝头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融入瓦蓝的秋空。那是我与你,在生命最初的金色章节里,不期而遇的交响。你的笑声,清亮亮的,像摇响了一串银铃,毫无保留地撞击着那个澄澈的午后,也撞进了我懵懂的心房。
多少个秋日午后,我们流连在老街巷尾,追逐着被风卷起的落叶旋涡。最爱的,是寻一处落叶最厚的角落,并排躺下,仰望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听身下枯叶在重压下发出细密绵长的呻吟,分享着同一颗刚从炉膛里扒拉出来的烤红薯。那滚烫的甜蜜,烫得我们龇牙咧嘴,却又迫不及待地用冻得通红的手指笨拙地剥开焦糊的外皮,任由金黄软糯、淌着蜜糖的内瓤温暖了整个寒冷的指尖和心窝。
成绩跌落谷底,独自坐在操场角落的槐树下,看枯叶打着旋儿坠落,心也仿佛沉入冰冷的湖底。你默不作声地挨着我坐下,摊开手掌,里面静静躺着一片脉络完美如艺术品的小小银杏叶。“看,它落下来,明年树梢还会长出新的,说不定更好看呢。”你的眼眸里,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重新点燃了我眼中的微光。也曾一起闯过祸,恶作剧地用石子击碎了邻家花园里一盏旧灯罩,然后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幽深的巷弄尽头,屏住呼吸,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嗔怪声。黑暗中,我们捂着嘴,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笑得浑身发颤,连带着倚靠的那面老墙,仿佛也因这隐秘的快乐而簌簌抖落墙灰。假设,我那遥遥成长路上,从未拥有温度,那——你就是我最明媚的暖阳。
最绚烂的金黄,终将迎来飘零的深秋。
直至那日,我才发觉分别是何等滋味。那也是一个被银杏叶染透的午后,空气里却弥漫着离别的萧瑟。站台上,人声嘈杂,巨大的铁兽吞吐着白色的雾气。你穿着略显单薄的外套,身影在秋风中显得有些伶仃。汽笛声骤然撕裂了空气,尖锐得让人心头发紧。你猛地转过身,一把攥紧了我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别难过,我…我会回来的。” 风吹乱了你的额发,也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就在那扇沉重的车门即将合拢的最后一刹,你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回头,目光穿透喧嚣的人群,像两颗滚烫的钉子,深深钉入我慌乱的心底——
“你!要一直等我回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站台的嘈杂、列车的轰鸣、离别的呜咽,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你那双眼睛,盛满了不容置疑的期待和深藏的依恋,牢牢锁定了我。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决然涌上喉头,堵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点头,仿佛要将这承诺刻进骨头里。直到那滚烫的视线终于被缓缓关闭的车门隔绝,我才像挣脱了束缚般,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渐行渐远的窗口嘶喊出声,声音被秋风吹得清晰而破碎:
“嗯!我会的!一直——!”
尾音消散在冰冷的铁轨尽头,连同你最后的身影,一同被呼啸的列车带往未知的远方。
……
指尖微凉,那片枯黄的银杏叶不知何时已被我无意识地揉捻,叶脉的纹理深深嵌入指腹。窗外的暮色四合,将房间浸染成一片沉寂的灰蓝。书桌上,那本摊开的旧书页间,还静静夹着当年你临别前塞给我的那片银杏叶,它早已脆薄如纸,却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喂!你别在那发呆啦!看看我啊!” 那由温存与熟稔织就的音线,方才分明就在耳畔,清晰得如同昨日。幻觉吗?抑或是记忆深处某个永不磨灭的回响?
“你…回来了?” 我轻声问,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回应我的,只有窗外风拂过新叶的沙沙声,温柔又寂寥。
大抵…又是幻听吧。归期何期?年复一年,春去秋来,枝头的新绿已轮回了数载,脚下的落叶也堆积了厚厚几层。我刻意回避着打听,也抗拒着深究。那所谓的“真相”,或许早已被岁月的尘埃覆盖,或许本身就是一个不忍卒读的答案。
我只知道,那沉甸甸的承诺,并未随那年的秋风飘散。它如同这片夹在书页间的枯叶,也如同此刻悬停在心尖上的这“一尘”,带着时光的凉意和记忆的重量,沉沉地、固执地,悬在这万物复苏、生机勃发,却于我而言依旧寂寥如深冬的春寒里。
暖光已逝。
唯有等待,如同脚下盘根错节的树根,在看不见的深处,默默延伸,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