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
慕蝉/文
一
春夜,雨声在檐角织出一层极薄的帘。
十四岁的沈青鸾坐在灯下,用一把小银刀裁开一只空白的纸鸢。纸鸢的竹骨雪白,像一段未完成的骨骼。他轻声说:“出来吧。”
烛火晃了一下,另一个少年便从灯影里走出,衣襟绣着白鹭纹。
“我叫沈白鹭。”少年对他颔首,声音与青鸾别无二致,只是末尾带着一点羽翅掠水的凉意。
青鸾并不惊奇,仿佛早已在梦里排练过千万遍。
“你是我。”
“是,也不是。”白鹭伸出指尖,碰了碰灯芯,火光便在他指腹停留,像一粒琥珀色的卵。
“我们共用一个名字,一副身体,却各有一颗心。”
二
白日里,青鸾去书院。白鹭留在屋里,替他抄《诗经》。
傍晚归来,青鸾看见桌案上墨迹未干,一行小楷写着: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鹭。”
他把那页纸按在胸口,听见两颗心隔着薄薄的宣纸相互应答。
夜里,他们轮流支配身体。
青鸾侧卧时,白鹭便起身把窗推开,让月光像一条银线,穿针引线般缝进青鸾的梦里。
白鹭低声读信:
“青鸾,今日夫子讲‘逝者如斯’,我忽觉我们并非在时间里行走,而是在一条名为‘我’的河上,互为倒影。”
青鸾在梦里回答:“那就让我们在河上搭一座桥,一座只有我们知道的独木桥。”
三
夏末,书院组织远行。山道崎岖,青鸾失足滑倒,膝盖被碎石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滚落,像一串小小的朱砂印。
疼痛来袭的瞬间,白鹭骤然接管身体。
他撕下衣摆,蘸山泉,为青鸾包扎。
同行的人只见少年低头,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却不知青鸾此刻正缩在意识的暗室,像受伤的幼鹿被另一只更年长的鹿舔舐。
白鹭轻声说:“疼就哭,我把声音关在外面。”
青鸾便哭,泪水落在白鹭的掌心,白鹭再把掌心贴在唇边,像替自己吮去所有的咸涩。
四
十五岁生辰那日,母亲送来两套新衣,一套青,一套白。
青鸾把白衣递给白鹭:“今日你出去。”
白鹭摇头:“今日该你收礼。”
退让良久,他们决定一人穿一半——青衫的左襟,白袍的右袖,衣带在腰间打了个对称的结。
镜中少年既像鸾又似鹭,仿佛一幅泼墨山水被折成两半,又严丝合缝地拼回。
母亲笑道:“我的儿今日倒像个戏子。”
他们齐声答:“做戏给自己看,也算尽兴。”
五
秋分,白鹭开始咳血。
青鸾在书里夹满银杏叶,试图用金黄压住那一抹猩红。
大夫诊不出病因,只摇头:“少年体弱,静养即可。”
夜里,青鸾握住白鹭的手像握住一块儿凉透的玉。
“我把身体让给你,你多活些时日。”
白鹭却笑:“傻瓜,若我独占,你我又如何区分。”
他把最后一丝力气蘸进墨里,写下:
“青鸾,我原是你的影子。影子不能走在人前,却能替人坠入更深的夜。别哭,我走后,你替我活,就像替我点灯。”
六
霜降那夜,白鹭再也没有醒来。
青鸾独自披衣,推窗。月色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张无人题字的信笺。
他伸手去触,却只触到自己的呼吸。
案头留着白鹭的绝笔:
“青鸾,你可知白鹭为何总在青鸾之后飞?
因为青鸾一啼,天便破晓。白鹭必须赶在太阳升起前,把夜的黑羽藏进水里。
如今我藏好了,你也该启程了。”
七
次年春天,青鸾种下一棵小银杏。
树长一寸,他便在树干上刻一道极浅的痕,像在给谁写信。
多年后,银杏亭亭如盖。
青鸾已成名扬四海的琴师。
每至春分,他在树下抚琴,曲名《白鹭》。
弦音极轻,仿佛怕惊飞什么。
行人驻足,却只见少年一人,青衣如旧,指尖起落间,有白鹭的影子掠过琴弦。
尾声
夜深,青鸾收琴回房。
镜中忽现白鹭,眉眼如初,只是不再咳血。
“你回来了?”青鸾问。
白鹭微笑:“我从未离开,只是学会了在你心里长久地住下。”
青鸾伸手,指尖穿过镜面,触到一片温热的空白——那里,心跳仍在,一声青鸾,一声白鹭,像两条平行的小溪,在名为“我”的河床里,悄然交汇。
窗外,银杏叶落,像一封封无人拆阅的信,纷纷扬扬,铺满了整个秋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