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梧桐树的年轮又多了一圈，他们升入了五年级，成了名正言顺的“高年级”学生。孩童的轮廓正悄然褪去，少年的棱角开始若隐若现。秋屿的个子窜得很快，已经比棉棉高出了将近一个头，清瘦挺拔，像一棵正在抽条的小白杨。棉棉也长高了些，眉眼渐渐舒展，活泼依旧，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瞬的安静

这年春天，小区里的孩子们中间掀起了一股学骑自行车的热潮。秋屿的爸爸在一个周末，拆掉了他那辆蓝色自行车后轮两侧的辅助轮

摔跤是难免的。膝盖和手肘上添了几处擦伤，但秋屿抿着唇，一声不吭，一次次地扶起车子，再次尝试。当他终于能歪歪扭扭地独自骑行一小段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余棉棉

那个周六的下午，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秋屿推着他那辆崭新的、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的蓝色自行车，来到了棉棉家楼下。他仰起头，朝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喊了一声：“棉棉！”

棉棉应声探出脑袋，头发有些乱蓬蓬的，看到他和自行车，眼睛一下子亮了

“小岛！你会骑啦？”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和羡慕

“嗯。”秋屿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我载你去河边公园玩吧？”

棉棉像只快乐的小鸟，飞快地跑下楼。然而，当她站在那辆看起来比她想象中要高大的自行车前，看着那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防护的后座时，兴奋里又掺进了一丝犹豫和害怕

“你……你骑得稳吗？会不会摔跤啊？”她小声问，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不会，我练习了很久了。”秋屿拍了拍后座，语气带着一种初学者的、却异常坚定的自信，“上来，相信我。”

“相信我”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棉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侧坐在了后座上。座位有点硬，还有点高，她的两只手紧张地抓住了座位下的金属支架，指节微微发白

“坐稳啦？”秋屿回头看她一眼，脚下一蹬，自行车便晃晃悠悠地向前驶去

起初的几十米，棉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几乎不敢呼吸。风迎面吹来，拂动她的发丝和衣角。她能感觉到秋屿绷紧的背部肌肉，和他努力控制车把的细微动作

但很快，车子变得越来越平稳，秋屿的操控也越来越熟练。他骑得不快，稳稳地穿行在小区绿树成荫的小道上，小心地避开每一处不平整的地面

棉棉渐渐放松下来。她开始敢松开一只手，感受风从指缝间穿过的凉意。道路两旁的香樟树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不断变换形状的金色碎片。她甚至开始轻轻地哼起歌来，是音乐课上刚学的《乡间的小路》，小腿也无意识地随着节奏轻轻晃荡

“小岛，你好厉害呀！”她由衷地赞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到了秋屿的耳朵里

秋屿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的情绪，像温泉水一样包裹着他。他能感觉到棉棉为了保持平衡，轻轻抓着他腰间衣料的小手。那力道很轻，却像是一点微弱的电流，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心尖，让他握着车把的手心微微出汗，耳根也悄悄漫上热度

他更加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重要的仪式

河边的公园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两人把车停在柳树下，在靠近水边的那片熟悉的草地上铺开野餐垫。棉棉从背包里掏出妈妈准备的果汁和小饼干，秋屿也拿出了自己带的洗干净的草莓

夕阳正缓缓西沉，把天空和河面都染成了温暖而绚烂的橘红色，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金

棉棉盘腿坐着，咬着一块小熊饼干，看着眼前的美景，忽然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呀，感觉昨天我们还在幼儿园里为了抢那块最大的积木吵架呢。”

“嗯。”秋屿应了一声，拿起一颗又大又红的草莓递给棉棉。他的目光落在她被夕阳柔光笼罩的侧脸上，她的睫毛很长，鼻尖微微翘起，嘴角还沾着一点饼干屑。他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开视线，也拿起一颗草莓塞进自己嘴里，却好像没尝出什么味道

“我们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上初中了。”棉棉咽下饼干，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小岛，我们……初中还会在一个学校吗？”

“会的。”秋屿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他早就偷偷问过爸爸妈妈了，也查过了学区划分。他在心里反复确认过很多次，他们进入同一所初中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他甚至暗暗希望，还能分在同一个班

“那就好！”棉棉脸上的那点愁云立刻散去了，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明媚，“那我们还要一起上学，放学！”

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秋屿心里也踏实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好。”

天色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渐渐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探出头来，越来越密

“看，星星都出来了！”棉棉兴奋地指着天空，“那颗最亮！是不是金星？”

秋屿仰起头，夏夜的星空浩瀚而清晰。他想起自然课和课外书上看到的知识，指向北方的天空：“那是北斗七星，像一把勺子。勺口指向的那颗很亮的，是北极星。”

“哪里哪里？”棉棉顺着他指的方向努力看去，却只觉得满天星斗，眼花缭乱，分辨不清

秋屿下意识地朝她靠近了些，手臂几乎挨着她的肩膀，手指在深邃的夜空中仔细地比划着：“你看，先找到那七颗比较亮的，连起来是不是像一个带柄的勺子？勺口两颗星延伸出去五倍距离，那颗不太亮但位置很重要的，就是北极星……”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就在她的耳边。棉棉这次没有走神，她认真地顺着他手指的轨迹，在璀璨的星海中仔细寻觅。忽然，她眼前一亮，抓住了那几颗星星的排列规律

“哇！我看到了！真的是一把勺子！北极星也在那里！”她兴奋地转过头，想要分享自己的发现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眼中倒映的、细碎的星光，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草丛里的虫鸣、远处马路隐约的车声，都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近在咫尺的对方，和如擂鼓般清晰的心跳声——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或者，是他们的

棉棉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一种陌生的、酥麻的感觉从脊椎蔓延开。秋屿也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看着棉棉近在咫尺的、泛着红晕的脸颊和那双映满了星光的眼睛，觉得比任何一颗星辰都要璀璨夺目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弹跳着向后挪开，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差点带倒野餐垫

“呃……时间不早了，天都黑透了……”他声音有些发干，不敢再看棉棉，“我……我送你回家吧。”

“哦……好，好的。”棉棉也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感觉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异常沉默。棉棉没有再抓秋屿的衣角，而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后座支架。秋屿也沉默地骑着车，比来时更加小心翼翼，骑得更慢，仿佛脚下的路铺满了易碎的珍宝

夜风微凉，轻轻吹拂着他们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那股朦胧的、躁动的、带着甜味的悸动。星空下的单车后座，承载了他们童年末尾，最清澈也最难以言说的秘密。那个夏夜，连同星光、晚风和加速的心跳，被深深地刻进了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