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三)
井台边的野菊花又黄了,一簇簇开在石缝里,倔强得像是不肯老去的时光。新来的小娃娃们开始学着他们的父辈,趴在井沿上数星星。最小的那个叫泉娃,五岁,总爱问:“井底下住着龙王爷吗?”
没有人笑他。我们都曾这样问过。
村西头的二叔公,年轻时走南闯北,老了却天天来井边坐。他说在外头最想的就是这口井的味道——不是水的味道,是井台青苔混着湿土的气息,闻着就知道到家了。
去年夏天大旱,三个月没下雨,新打的两口机井都见了底。只有这口老井,水位虽然降了些,却依然清冽。村里人都来了,默默地排着队,像他们的祖辈那样挑水回家。那一刻,扁担吱呀作响的声音,竟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井台东南角有块石头,特别光滑。那是祖母常坐的地方。现在成了我的位置。
黄昏时分,我提着小马扎过来,井水映着晚霞,像一匹揉碎了的锦缎。隔壁婶子来打水浇菜,木桶放下时惊起一圈涟漪,井里的天空就皱了起来,很快又平复如初。
“这井啊,”二叔公眯着眼说,“认得人呢。”
他讲起六十年前的事,那时他还是个半大小子,邻村有人想偷我们井里的水——不是普通的水,是井底那块镇水石。结果那人刚下到一半,井水突然翻涌,吓得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井有井魂。”二叔公总结道。
泉娃听得入神,小手紧紧抓着井沿:“井魂长什么样?”
“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在。”二叔公指着心口,“在这儿能感觉到。”
今年开春,村里要搞美丽乡村建设,请来的设计师看中了这口井,说要围绕它建个文化广场。图纸画得很漂亮,有亭子,有长廊,还有灯光喷泉。
村民大会上,大家沉默了。
最后老支书磕磕烟袋:“井就是井,不是景观。”
设计师不解:“这样不是更好看吗?”
“井不需要好看,”二叔公说,“井需要被需要。”
这话说得绕,但我们都懂。
后来建成的广场,井还是那口井,井台往外扩了三尺,铺了青石板,四周留出坐人的地方。没有亭子,没有喷泉,只在井边立了块小石碑,上面简单写着:古井,明万历年间掘。
倒是泉娃他们几个孩子,用捡来的瓦片在井台边摆了个“龙宫”,说是给井底的龙王爷修的外殿。
清明那天,我给祖母上完坟,照例来井边坐坐。暮色四合,井里先有了星星。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是泉娃往井里扔了颗石子。
“你干什么?”我急忙制止。
“我给龙王爷送礼物呢。”他摊开手心,是几颗漂亮的鹅卵石,“奶奶说,井通着海,海里有龙王爷。”
我没有纠正他。就像祖母不曾纠正童年的我。有些美好,就让它留在井底吧。
井水微微荡漾着,把井底的天空摇碎又拼拢。我忽然想起祖母说过的话:井啊,看着小,其实大得很。它盛得下整个天空,也盛得下所有人的念想。
是啊,这口井见证过饥荒年代的救命水,也映照过新嫁娘的红盖头;承载过游子的离愁,也抚慰过归人的沧桑。它像一位沉默的史官,用一圈圈年轮记录着村庄的呼吸。
最近,泉娃学会了用绳子系着小桶打水。虽然每次只能打上半桶,还溅得浑身湿透,但他乐此不疲。看着他专注的样子,我仿佛看见了无数个曾经的我们。
井绳悠悠地晃着,时光在绳子上打了个结,又缓缓松开。
井台边的青石被岁月磨得发亮,那光亮里,有无数个清晨的露水,无数个正午的阳光,无数个夜晚的星光,还有一代代人手掌的温度。
井还是那口井。
打上来的是水,沉淀下的是日子。
而这样的日子,还在继续。就像井壁上的青苔,枯了又绿,绿了又枯,永远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