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
# 桂岭苍茫
广西躺在群山的褶皱里,喀斯特峰林如巨笋破土,终年吮吸着亚热带的水汽。漓江水自猫儿山腹地沁出,碧得教人疑是孔雀遗落的羽翎,竹筏撑过之处,搅碎满江云影,又将山歌的颤音漾进千年崖画之间。
晨雾漫过龙脊梯田时,吊脚楼里传出舂米声。红瑶妇人将长发盘成乌云,银饰叮当着背竹篓沿田埂行走,裙摆扫过稻尖露珠。游客们的相机惊起了栖息的鹧鸪,它们扑棱棱飞向云深之处,翅尖掠过唐宋时期开凿的水渠。
南宁的青秀山终年苍翠。邕江大桥下,垂钓老翁的竿尖轻颤,钓起半斤罗非鱼的同时,也钓起对岸东盟商务区的玻璃反光。老友粉的酸笋味从巷口飘出,混着地铁工地的水泥气息,被骑电动车的小姑娘载着穿遍全城。
桂西北的红水河咆哮着切开崇山。峭壁上的公路如腰带缠绕,班车司机单手转方向盘,另一手夹着烟卷唱嘹歌。壮族姆姥在集市摊开五彩糍粑,身后的广告牌印着双语脱贫标语,无人机正掠过她头帕上的刺绣纹样。
北海银滩的细沙烫着脚心。疍家渔船突突驶向涠洲岛,船尾拖着的不是渔网,而是跳伞游客绽开的彩虹伞盖。老街骑楼下,冰椰摊主用越南话招徕顾客,珍珠开蚌的刀尖挑破海风咸腥,露出贝肉里的璀璨意外。
柳州螺蛳粉的酸笋味能飘三里。工业博物馆里的老机床静静停着,墙外新下线的智能汽车正列队待发。蟠龙山下,退休工人用桂柳话唱彩调,二胡弦索间淌出的却是孙子弹奏的电子摇滚。
这土地的魔力在于它的层叠。阳朔西街的啤酒鱼馆子挂着霓虹灯,后院石阶却通向晋代诗人的观景台;程阳风雨桥的榫卯间卡着游客的硬币,也卡着侗族大歌的千年复调;靖西绣球作坊里,少女用手机查配色方案,丝线依然按侬智高起义时的色谱染就。
最动人的是水土间的坚韧。百色芒果林里的果农戴斗笠穿防晒冰袖,采摘动作与壁画上的先民如出一辙;防城港的京族渔民在抖音直播高跷捕鱼,虾笼里装着来自北部湾的馈赠;桂林米粉店凌晨三点磨米浆,石磨声和着快递分拣中心的扫描枪嘀嗒,共同搅拌着城市的胃囊。
当暮色染红花山岩画,左江的水位线淹过古骆越人的祭祀图案又退去,游船亮起灯盏。这片土地总在断裂处生长温柔——用山歌化解崎岖,用酸笋腌制岁月,用五色糯米饭调和人间百味。那些沁入石灰岩的千年水痕,终化作壮家儿女眼里的光,在每场暴雨过后,都能从云雾深处打捞出永不沉没的月亮。
而今高铁穿山越壑,携着八桂的风驰骋北上。站台上,背着绣花背带的祖母与手拉智能行李箱的孙儿并肩而立,他们共同凝望的远方,既有霓虹璀璨的都市,也有炊烟袅袅的乡愁。广西依旧在变与不变之间从容踱步——铝都的熔炉映红天际时,瑶寨的火塘仍跳动着祖先传下的火种;北部湾的货轮鸣笛启航时,侗寨大歌的多声部依然在鼓楼里生生不息。这土地从不拒绝潮水的来去,只管在浪涛过处,将壮锦的经纬编进时代的纤维,让每座山峰都成为通往世界的门户,每条江河都涌动着包容的脉搏。当最后一只白鹭掠过红树林归巢,十万大山的脉搏正通过光纤与卫星,与更广阔的天地同频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