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翅间的永恒
我是在一场春雨后苏醒的。
黏腻的触须扫过湿润的桑叶,六只伪足紧紧扒住叶片边缘,身体像被灌了铅般沉重。这不是人类的皮肤——当我试图抬头看天时,才发现头顶支棱着两根细弱的触角,腹部末梢还拖着几粒未蜕净的黏液。最初的日子里,我贪婪地啃食着鲜嫩的桑叶。每咬下一口,都能听见自己体内传来细微的爆裂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齿轮在重组。曾经握着鼠标的手指化作节肢状的伪足,在叶脉间爬行时留下银亮的痕迹;熬夜积累的黑眼圈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翡翠般的翠绿色鳞毛。直到某天清晨,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停止了生长,腹部胀得发亮,像颗装满琥珀色液体的琉璃珠。
寻找化蛹地点的那晚,月光把整片树林染成淡蓝色。我在老槐树的树洞深处选了一块凹陷处,用丝线将身体倒挂在粗糙的内壁上。当第一缕晨曦穿透树皮缝隙时,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针扎进脊背——我的皮肤开始片片剥落,露出下方珍珠母贝般的光泽。翅膀原是一团皱缩的肉膜,随着血液流动逐渐舒展,脉络像初春冰裂的湖面般蔓延开来。
黑暗笼罩了我的世界。在密闭的茧房中,时间失去了意义。有时我会梦见自己仍在写字楼里奔跑,电梯按钮永远按不亮;有时又听见雨水敲打茧壳的声音,像遥远的海浪拍打礁石。某次翻身时,我碰到了正在成型的前翅尖端,那片薄如蝉翼的组织上已经浮现出暗红色的斑纹,如同被夕阳浸染的云霞。
破茧的时刻来得猝不及防。某个暴雨过后的黄昏,我的足突然感受到外界潮湿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撕开茧壳的瞬间,金色的光线像熔化的蜂蜜般灌入眼眶。新生的翅膀还带着未干的露水,上面点缀着钴蓝色的圆斑和锯齿状的橙色镶边,在暮色中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第一次振翅时,我差点跌进泥潭。那些控制飞行的肌肉尚未协调,就像婴儿学步般笨拙。但当真正掠过花丛时,风送来槐花的甜香与泥土的腥气,混合成某种陌生的芬芳。我看到蚂蚁排着队搬运麦粒,蜘蛛在屋檐下编织银网,而曾经那个困在格子间的灵魂,如今正停驻在野蔷薇的花蕊中央,看着夕阳将整个山谷染成流动的琥珀。
夜色渐浓时,我停在一株夜来香上。月光给翅膀镀上一层银边,远处传来蛙鸣与虫唱。这一刻,我不再是那个被生活推着走的影子,而是一只真正属于自己的蝴蝶,在天地间轻盈地起舞,用最本真的姿态拥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