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总带着一股机油味。那是双布满老茧的手，指关节粗大得像老树根，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黑渍——那是他修了三十年农机留下的印记。

我小时候最怕那双手。五岁那年，我偷偷爬上拖拉机，学着父亲的样子扳动操纵杆，却被突然启动的机器吓得哇哇大哭。父亲闻声赶来，粗糙的手掌一把将我拽下来，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胳膊。"不要命了？"他的声音比拖拉机轰鸣还响，我缩在地上看着他转身检修机器，那双手在零件间翻飞，油污蹭在蓝色工装裤上，像幅抽象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刚从医院回来，母亲生弟弟时大出血，他攥着缴费单在走廊里站了整夜。我闯祸时，他眼底的红血丝比手上的油污更刺目。

十二岁生日那天，我踩着新球鞋在院里转圈，父亲蹲下来帮我系鞋带。他的拇指指甲盖缺了一小块，那是去年修收割机时被刀片划的。"使劲跑，别摔着。"他的指尖蹭过我的脚踝，老茧像砂纸般粗糙，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轻。阳光穿过他汗湿的发梢，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我忽然发现，那双手的纹路里，藏着比星星还多的光。

初三那年冬天，我半夜发烧到39度。父亲裹着军大衣背我去卫生院，雪粒子打在他后颈，我贴着他的后背，能清晰地摸到脊椎凸起的弧度。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腿，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裤渗进来，像个小小的暖炉。输液时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趴在床边打盹，手指还保持着替我掖被角的姿势，冻疮在指节处红得发亮。

高考结束那天，父亲来接我。他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袖口仔细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褐色的疤痕——那是我十岁时，他替我摘枣子被树枝划的。"考得咋样？"他接过我的书包，手指在帆布带子上反复摩挲。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衬衫第二颗纽扣，那上面沾着点机油，像颗固执的星星。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在农机站修了整夜的脱粒机。清晨他揣着通知书在院子里转圈，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去县城拍张照？"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照片里，他站在我左边，右手搭在我肩上，指腹的老茧硌得我生疼。阳光落在我们中间，他的手比我的整整大一圈，像片沉默的树荫。

上个月回家，看见父亲在修我的旧自行车。他戴着老花镜，左手扶着车链，右手捏着扳手，指关节在阳光下泛着青白。"爸，换辆新的吧。"我走过去，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还能骑。"他头也不抬，一滴汗落在车座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

晚饭时母亲悄悄说，父亲前阵子修拖拉机时摔了一跤，手腕肿了半个月。我看着父亲握筷子的手，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用这双手把我举过头顶，那时的手掌宽阔得像片操场。

离家那天，父亲帮我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关车门时，他的手被夹了一下，他缩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说没事。车开出老远，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还站在路口，左手捂着右手，像在捧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车厢里飘着淡淡的机油味，我忽然想起那双手替我拧过瓶盖，系过鞋带，补过书包，也打过我屁股。那双手曾在冬夜里为我暖过被窝，曾在暴雨中把伞全偏向我这边，也曾在我拿到奖状时，悄悄在衣角上擦了又擦。

这双手，藏着比岁月更重的东西。它托举过我的童年，支撑过我的少年，如今正慢慢变老，像棵结满果实的树，把所有的枝丫都伸向我。而我知道，无论走多远，那双手永远在身后，像个沉默的坐标，标注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