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时光的人
教室的吊扇在头顶嗡嗡作响,粉笔灰混着六月潮湿的空气黏在后颈上。我盯着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几何题发呆,忽然听见走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是那个修车铺的老张又来了。他总在周三下午来学校修理体育器材,腰间皮带上挂着的铁环碰撞声,像一串笨拙的风铃。
第一次注意到老张是在初一的雨天。我的自行车链条卡死在齿轮里,泥水溅了满裤腿。他蹲在铺子前的塑料布下,接过车时突然咦了一声:“凤凰牌?这车比我闺女岁数还大。”说着从铁皮盒里拣出枚生锈的螺丝,在裤腿上蹭了蹭就拧进车架。雨水顺着他的雨披帽檐滴在工具箱里,积成小小的铜色水洼。
后来我发现,老张的修车铺像个时光修补站。褪色的搪瓷缸里泡着七十年代的凤凰车标,墙上挂着用自行车链条焊成的“福”字。最神奇的是他总能把残缺的零件变废为宝——断裂的羽毛球拍框缠上钢丝就成了挂篮,瘪气的篮球剖开后缝上拉链,竟变成时髦的抽绳包。有次我撞见他给教导主任的老怀表换齿轮,表盖内侧刻着“1984年先进工作者”,他擦拭时的手指比捧鸡蛋还轻。
深秋的黄昏,我去取修好的自行车,看见老张正往车把上缠新胶带。夕阳从铁皮屋顶的破洞漏进来,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橘红。“丫头,这车大梁有暗伤。”他突然用扳手敲了敲车架,金属震颤声里夹杂着细微的咔咔响,“当年我媳妇陪嫁的自行车也这样,载着闺女上学路上突然断了......”话没说完,他转身从废料堆里抽出根钢管,在砂轮机上溅起一簇耀眼的火星。
那晚我目睹了最奇妙的修补术。老张把钢管剖成两半,像给骨折的病人打夹板般固定在车梁两侧。烧红的焊枪掠过金属时,他哼起了《东方红》的调子,烟雾中佝偻的背影让我想起课本里炼钢厂的插图。完工后他非但不收钱,还从铁皮柜深处摸出个红绸布包:“当年给闺女准备的铃铛,送你吧。”铜铃铛内侧刻着朵小小的牡丹,转动时发出比新车更清亮的声响。
期末考试前,修车铺突然贴出转让告示。我跑去时只见老张在整理三个捆得方方正正的纸箱:一箱工具按大小排列得像精密仪器,一箱零件分类贴着“凤凰”“永久”的标签,最小的箱子里全是泛黄的奖状——“1986年市机械厂技术标兵”“1992年青少年宫义务修理员”。他递给我一本手绘的《自行车维修图谱》,扉页用蓝墨水写着:“给所有不愿被扔掉的老东西。”
现在每当我按响车铃,总想起老张说的“金属也有记忆”。上周校运会上,我看见他修的铅球架依然稳稳立在沙坑边,焊接处绽放着细密的鱼鳞纹。阳光照在上面时,那些修补的痕迹就像时光长出的年轮,一圈套着一圈,把过去和现在悄悄铆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