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天井里，那把藤椅总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藤条交错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累月的尘埃，像爷爷额头的皱纹，藏着数不清的故事。我总爱趁爷爷午睡时，悄悄爬上藤椅，看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椅面上织出晃动的网。

藤椅是爷爷年轻时亲手编的。那时他还是个手脚麻利的木匠，在镇上的木器铺里当学徒。他说编这把椅子花了整整三个月，每天收工后就在煤油灯下削藤条，手指被勒出一道道红痕，却舍不得停下来。“你奶奶那时总骂我傻，说买一把现成的多省事。”爷爷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会堆成沟壑，里面盛着的笑意能漫出来，“可我就想给她编一把最结实的，能坐一辈子。”

奶奶确实坐了一辈子。从我记事起，她总在藤椅上做针线活。春日里缝棉衣，秋日里纳鞋底，线团在她膝头滚来滚去，像只乖巧的猫。有次我踮着脚看她绣花，不小心碰倒了线筐，五颜六色的线轴滚得满地都是。奶奶没骂我，只是放下针线，拉我坐在她腿上，教我认哪是棉线哪是丝线。她的手掌带着艾草的清香，摩挲过我手背时，比藤椅的纹路更让人安心。

藤椅最热闹的时候是夏夜。晚饭过后，爷爷会把藤椅搬到院里的老槐树下，奶奶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左邻右舍的老人们搬着板凳聚过来，摇着蒲扇说家常。张奶奶讲谁家的黄瓜结了双生果，李爷爷数着天上的星星讲牛郎织女。我趴在爷爷膝头，听他们说那些遥远的事，看萤火虫在藤椅的缝隙里穿来穿去，像谁不小心撒了把星星。

有年夏天暴雨倾盆，院里的积水漫到了藤椅的脚边。爷爷披着蓑衣冒雨把藤椅往屋里挪，脚下一滑摔在泥水里，却死死把藤椅护在怀里。那天他发了高烧，迷迷糊糊里还念叨着“别泡坏了椅子”。奶奶坐在床边掉眼泪，用热毛巾一遍遍地擦他的额头，藤椅就放在床头，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后来爷爷的背渐渐驼了，再也搬不动藤椅。他还是每天坐在上面，看太阳从东边的墙头爬上来，又从西边的树梢落下去。奶奶走的那天，他在藤椅上坐了整夜，清晨时衣角沾满了露水，像结了层薄薄的霜。我想扶他起来，他却摆摆手：“让我再坐会儿，你奶奶以前总在这儿等我回家。”

去年老屋翻新，爸爸说藤椅太旧了，想扔掉换个新沙发。爷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藤椅搬到了阁楼。我上去看时，发现他正用浸了油的布擦拭藤条，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皮肤。阳光从阁楼的小窗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藤椅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蜷缩的拥抱。

现在我每次回老家，都会爬上阁楼。藤椅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椅面上多了层防尘的蓝布。我掀开布坐上去，藤条依然结实，只是不再挺直，像爷爷弯下去的腰。楼下传来爷爷咳嗽的声音，混着厨房飘来的艾草香，恍惚间仿佛看见奶奶正坐在对面纳鞋底，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时光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着藤椅，也缠绕着我们的日子。那些藏在纹路里的故事，会随着藤条的呼吸慢慢生长，长成参天的回忆，在每个思念的午后，投下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