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冬
江心的老采冰人告诉我,他藏起了一块冰。
这话在江风里显得不太真实。松花江早就不采冰了,轰鸣的造雪机和制冰机扼杀了这条江关于冬天的全部记忆。可他固执地站在即将拆除的老冰窖前,皱纹里嵌着化不掉的霜,说他把最后一个真正的冬天,冻在了这里。
我曾是来为这条江写墓志铭的。作为城市变迁的记录者,我冷眼旁观推土机如何铲平旧巷,也见证着这座北国都市如何一点点,把自己伪装成它想象中的冰雪之城——用塑料冰雕、用炫目的灯光秀、用震耳的音乐塞满每一个角落。真正的静穆与酷寒,早已流离失所。所以当老人说“藏冬”时,我以为那只是一个风烛残年者的呓语。
但他带我走进了冰窖。
地下的寒意是沉默的刺客,瞬间刺穿我厚重的羽绒服。黑暗里,他拉开一道沉重的、裹着厚厚棉被的铁门。没有光,起初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发现,那黑暗本身在发光。
那是一块冰。一块巨大、完整、呈现出某种近乎墨色的幽蓝的冰。它不像展柜里那些被灯光打得玲珑剔透的工业冰块,它是一块“活”的黑暗,内部封存着无数细微、密集的气泡,像被冻结的星河,又像沉睡亿万年的琥珀。它静静地存在于那里,不折射一丝光,只是吞噬光线,然后在核心处,将光线转化为一种沉静、古老、来自时间深处的幽蓝冷光。
“这是去年腊月,江心最冷的时候取的,”老人的手悬在冰面上方,仿佛在抚摸一个婴孩,“那一夜,风像刀子,江面的冰哭喊着裂开,又瞬间冻上。只有那一下,取的冰,才有这样的骨头。”
我懂了。他藏起的不是冰,是“冬骨”。是那个我们早已失去的,凛冽、肃杀、充满神性、不容亵渎的冬天本身。
我们开始了一场荒诞而庄严的守护。每天黄昏,我避开拆迁的工人,潜入地窖。我们为它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检查棉被的厚度,像两个前朝遗老,守护着最后的玉玺。我们无话,只是长久地凝视那块冰。在它面前,我感觉自己城市履历上那些漂亮的文章,都变成了轻浮的纸钱。
直到那个下午,推土机的履带声在头顶碾过,碎土簌簌落下。最后的时刻到了。
老人没有反抗,他甚至平静地指挥工人,如何用最稳妥的绳索,吊起这块“重点文物保护对象”。他站在一旁,像一棵落尽叶子的老树。巨大的冰块被缓缓吊出地窖,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一刻,我听见了声音。
那不是碎裂声。那是一种极细微、极绵长的叹息,像大地卸下了最后的负担。天光如水,泼在墨蓝的冰体上,那块冰没有融化,它竟在阳光下开始“蒸发”——不是化成水,而是直接分解为亿万颗微尘,带着那些冻结的古老气泡,升腾,消散。它在离去,以一种拒绝液态、拒绝与这个温吞世界和解的姿态,从容地、尊严地,归于虚无。
工人们愣住了,嘟囔着“见鬼了”。老人却笑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
冰块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一滴水渍,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天夜里,我独自走上死寂的江面。城市的光污染让星空黯淡,人造冰雪乐园的喧闹隐隐传来。可我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江面上。
我听见了。
在那冰层之下,极深处,传来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叩响。像是指关节,在敲击大地的门扉。
我知道,那不是结束。那个被我们笨拙地藏匿又最终逝去的冬天,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片土地的深处,蛰伏,等待。等待所有浮华的冰雪消融殆尽,它便会从地底,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