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书房里只余一盏孤灯，晕染开暖黄的光圈。窗棂外，是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星河，无声流淌。儿子小小的身影蜷在沙发里，呼吸均匀，已然熟睡。他睡前摊开的作文选集还搁在膝头，翻在那一页——一篇关于雨后蜗牛的童稚观察，字句间跳跃着未经世事的天真。

室内一片阒寂。唯有灯下微尘，在光束中浮游、旋转，如宇宙间无声的舞蹈。这静默，倏然触动了一根久已蒙尘的心弦。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架上逡巡，掠过厚重的专业书籍、育儿指南，最终停驻在一册薄而挺括的册子上。轻轻抽出，是高中时代那本精心装订的获奖作文合集，封面早已褪色，却依旧挺括。

翻开扉页，油墨的陈旧气息混合着纸张特有的干燥芬芳，瞬间弥漫开来，像打开了一座尘封的时光之门。目光落在那篇属于自己的铅字上——《落意成殇》。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偏要为赋新词强说愁。此刻再看这题目，竟觉那“殇”字带着一种天真的沉重，一种未经风霜的矫饰之美。

纸页沙沙作响，旧日的文字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少年特有的锐气与光华：

秋风是位沉默的邮差，将天空写给大地的信笺——那一片片或金黄或赭红的落叶，精准地投递在每一个寂静的角落。它们飘落时，带着一种决绝的从容，仿佛不是凋零，而是奔赴一场盛大的回归仪式。拾起一片，叶脉纵横，是时光刻下的密码，细诉着春日萌发的青涩，夏日炽烈的喧嚣，最终归于秋的澄澈与静默……那满地的金黄，不是衰败的哀歌，而是大地以最隆重的礼节，接纳天空最深沉的叹息。

字里行间，依稀可见当年在图书馆里如饥似渴摘抄的痕迹——张晓风笔下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的笃定；简媜文字里那种晒盐般沉淀的沧桑与通透；还有那篇不知名作者的《听雪》，写雪落无声，“覆盖了尘嚣，也覆盖了心上的沟壑”，空灵得让人屏息。彼时，这些璀璨的珠玉，被我笨拙而热切地熔铸在自己的意象里。

犹记语文课上，老师捧着我的作文本，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写得不错，意象抓得准，文气也流动。不过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散文这东西，尤其是这种空灵、讲究意境的，也就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心思纯粹，不染尘埃，才能写得如此‘透’。等以后，被生活磋磨得久了，心境蒙了尘，再想写出这种‘透’劲儿，怕是难了。”

台下，少年的我心中颇不以为然。文字之美，难道不是永恒的？心境不同，笔触不同罢了，何至于“难”？只觉得老师的话，像一片过早飘落的叶子，带着点杞人忧天的萧瑟，轻飘飘落在我们春意盎然的园地里。那时的世界，是“月光如练，可以洗涤灵魂”，是“晨露如泪，折射着黎明的希望”，是“沉默的远山，守护着亘古的秘密”。笔下的意象，如同初生的蝶翼，轻盈得可以承载整个宇宙的重量。

如今，指尖抚过泛黄纸页上那曾被老师用红笔圈点过的“透”字评语，那抹朱红，历经岁月，依旧鲜活得刺目。那属于少年的“透”，是心湖未经搅扰的澄澈，是精神原野未被垦殖的广袤与荒芜。那时，我们以想象为舟，以文字为桨，在虚无的海洋里肆意航行，捕捉每一缕飘忽的灵感，将其凝练成珠。那些获奖作文里的意象：深巷卖杏花的渺远清音，古寺檐角风铃摇碎的千年光阴，老墙根下苔痕晕染的岁月斑驳……都曾是我们心驰神往并试图摹写的圣境。我们写落叶，写的不是凋零，是“天空写给大地最后的情书”；写雨滴，是“云朵失落的星辰”；写微风，是“春天遗落在人间的叹息”。每一个词语，都竭力挣脱现实的引力，向着纯粹审美的虚空中攀升。

那时的笔，是自由的。心是空的，空得能盛下整个世界的回响。

而此刻，灯下的我，指尖冰凉。窗外城市的灯火，像无数窥探的眼，又像无数无声的召唤。案头堆积的并非诗稿，而是生活的刻度与凭证。儿子在梦中呓语，那声音轻柔，却足以将我从文字的云端拉回烟火人间。试图再次捕捉脑中偶尔闪过的吉光片羽——或许是窗外掠过的一只飞鸟的影子，或许是远处模糊传来的几声汽笛——但它们飘忽如烟，瞬间便被日常无形的壁垒撞得粉碎，消散在意识的边缘。

少年时代那支笔，连同它曾描绘过的云霞星斗、草木含情，连同那份因获奖而生的短暂荣光，连同语文老师那句带着预言般叹息的话语，似乎都已沉入时光的深潭，成为潭底静卧的、莹润却不可触及的卵石。那纸页上鲜活的“透”字，终究是风干了。

然而，在这沉寂的灯下，在这旧日文字的包围中，一种奇异的暖意，并非源于此刻，而是来自记忆深处那永不熄灭的微光。那些飘散的“意”，那些零落的词句，虽已成“殇”——一种关于纯粹文字表达能力的消逝之痛——但它们并未真正消亡。它们如同深秋的落叶，从枝头飘零，**沉淀**于岁月的土壤深处。纵使笔尖锈蚀，灵感如泉眼枯竭，但灵魂深处，那个少年执笔的姿态，那份对文字最初、最纯粹的热爱与悸动，如同烙印在骨血里的星辰坐标，从未真正熄灭。它只是沉睡，在生活的重轭之下，在柴米油盐的间隙里，等待着某一缕未被预见的清风，或者，如同今夜这般，在旧日文字的微光里，被悄然唤醒，证明着某种不死的存在。

落意成殇，但那些曾属于少年的、空灵的文字精灵，依旧在记忆的星空中，闪烁着遥远而永恒的光。它们，是我灵魂深处，一片永不荒芜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