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初起的时节，故乡的空气里便氤氲着荔枝特有的清甜。老宅门前那棵虬枝苍劲的荔枝树，总在暮春时节猝然绽开细碎的花苞，仿佛某个清晨被晨风惊醒的梦呓，转眼间就化作满树雪白的云霞，将整个院落浸染成甜蜜的期待。

儿时的我常踮着脚尖数枝头的青果，看它们如何裹着绒毛从叶缝探出脑袋，像害羞的孩童躲在翠帘之后。祖父总说“未熟莫急”，却会在某个雷雨过后的傍晚变戏法似的摘下几串泛红的果子。粗粝的指节掰开龟裂的果壳时，晶莹的汁水顺着掌纹滚落，琥珀色的果肉带着山野间的露气扑面而来。那时总不解为何长辈们总要连核咀嚼，后来才知那是要把整个夏天的滋味都嚼碎了咽进肚里。

记得有年大暑天，父亲顶着毒日头去城里卖荔枝。竹筐里的冰碴子化成水滴答作响，他后背的衬衫早被汗水浸透成深蓝色。黄昏归来时带回一本包着报纸的新课本，书页间还夹着片风干的荔枝壳。母亲把它做成标本嵌在相框里，从此每当我翻动书页都能嗅到若有若无的甘香。那些带着暑气的奔波岁月，就这样化作了纸墨间的余韵。

台风季总是惊心动魄又充满生机。狂风吹得荔枝树几乎贴地俯首，可待乌云散去，落叶堆中竟藏着格外饱满的果实。全家人举着竹竿打捞散落的珍品，雨水混合着果汁从额头淌进脖颈，笑声惊飞了栖息在枝桠间的麻雀。祖母把受损的果子熬成果酱抹在馒头上，焦糖色的涟漪在瓷碗里荡漾开来，苦涩与甘甜在舌尖达成奇妙的和解。

如今超市冷柜里的保鲜盒常年供应着各地佳果，玻璃纸上凝着人工霜花。偶尔买到产自家乡的品种，剥开的瞬间却再难寻见当年那种野蛮生长的生命感。倒是老屋梁上依旧悬着晒干的荔枝干，经冬历春后缩成皱巴巴的小团，泡进热水杯却仍能舒展成完整的模样，如同某些永不褪色的记忆。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一株荔枝树，根系深深扎进童年的黑土地。纷扬的花瓣落在旧课桌上，惊醒了正在小憩的少年。原来有些味道注定要成为乡愁的载体，纵使跨越千山万水，只要轻轻咬破那层薄如蝉翼的果皮，便能瞬间回到蝉声清越的午后，回到永远面朝阳光生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