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
墨痕深处的回响
父亲的书房总氤氲着一股陈旧纸张与墨锭混合的沉静气息。那里时间流速迥异,唯一的声响是那座老黄雀牌座钟的秒针,不疾不徐地划着圆圈,如同一位亘古的守护者,丈量着窗外世界的喧嚣与窗内永恒的岑寂。而最令我感到疏离的,是书房正中央那张紫檀木大画案——它空着,庄严地空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降临的仪式。父亲说,那是我祖父的祖父传下的,但关于它,我们家族的记忆却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姓氏与一个模糊的籍贯,像断线的纸鸢,飘零在历史的狂风里。
改变发生在一个被蝉鸣包裹的盛夏午后。我奉命为父亲找寻一方闲章,无意间拉动了画案最底层一个被卡死的抽屉。伴随着干涩的木轴呻吟,陈年的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起舞。抽屉里没有印章,只有一沓用油纸包裹、边角脆裂的账本。我百无聊赖地翻开,预期着枯燥的数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页页用蝇头小楷写就的“记忆”。
那是一个小商人在时代狂澜下的漂泊史诗。民国廿六年,记的是为避战火,举家南迁,“弃祖屋,携此案,星夜登船,江风如泣。”六五年,记的是用半年的肉票换回一刀珍贵的宣纸,“与友醉后狂书,尽抒块垒,人生快意!”八零年,则仅有一行朴素的喜悦:“长子录取通知书至,吾家遂有大学生一人,告慰先祖。”
我指尖抚过那些或颤抖、或激昂、或疲惫的墨迹,仿佛触碰到了血脉深处从未停息的搏动。那不再是陌生的先人,那是曾在同一轮明月下狂喜深悲的亲人。他的谨慎与豁达,他的困顿与风骨,透过时光的滤网,沉淀为我掌心的温度。我终于明白,这张空置的画案,从未真正空过。它是一座沉默的方舟,在惊涛骇浪中驮载着一个家族最珍贵的的东西——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得以延续的凭依。
翌日,我做了一件令父亲愕然的事。我洗净双手,在那张传承了五代的画案上,铺开了一生中的第一张宣纸。我没有学习祖父的笔法,而是从一个最简单的“人”字写起。笔锋虽显稚拙,墨色却浓润饱满。当毛笔与纸张接触的刹那,我感受到的并非阻力,而是一种承托,一种来自时光深处的、温柔的助力。那一刻,座钟的滴答声仿佛与我的心跳同频。我不是在书写,我是在完成一场跨越百年的应答。
史铁生曾在《我与地坛》中思索生命的接续,他说:“每一个音符都追赶着前一个音符,每一个音符又都被后一个音符追赶,它们组成一个漫长的旋律,这就是命运。”我曾以为传承是复刻前人的轨迹,而今才懂,它更是一场庄严的对话。那张空案,是前人留下的最丰厚的遗产——一个允许我自由挥洒的“空”。它无声地告诉我:不必活成历史的注脚,去成为新篇章的启航。墨痕会干涸,账本会腐朽,但那份在不确定中依然选择提笔的勇气,那份在虚无面前依然选择铭记的庄重,却在一笔一划间,完成了最不可摧毁的传承。
从此,书房里的座钟滴答依旧,但那不再是时间的流逝,而是文明的心跳。我在空案上写下新的故事,而我知道,我亦将成为那回响的一部分,在未来某个安静的午后,被另一只年轻的手温柔地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