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脉蝉院
若将岭南大地比作一轴墨色淋漓的卷帙,佛山便是其间一方钤下的、既古且今的闲章。它不言,却自有千载风流在陶土的肌理与铁花的星火中吐纳;它不动,那脉息却顺着蜿蜒河涌,在时代的风里汤汤流淌。
请先随我踏入南风古灶那片沉静的陶都秘境。龙窑匍匐如远古巨兽的脊梁,五百年烈焰未歇,将“石湾瓦,甲天下”的煊赫传奇,烧制成每一片琉璃釉彩间流淌的月光。那并非死寂的泥土,而是被匠人之手赋予了魂魄的精灵。一抔素朴的岗砂,在揉捏与沉思中,竟能幻出“金丝铁线”的冰裂奇纹,或是一尊罗汉悲悯如秋水的目光。匠人默坐,指尖与陶泥缱绻交语,仿佛不是他在塑造世界,而是亘古的时间,借由这温顺的陶土,在他掌心塑出一种永恒的法相。这或许便是“禅”在尘世最朴拙的示现——“神工塑就千般相,一念清净是禅心。”
若陶的静美是佛山内敛的沉思,那么舞狮与铁花,便是它生命原力奔放的呐喊。且看那锣鼓如暴雨骤至,一头锦色雄狮凌空跃出,于一根高桩之上,演绎着云端芭蕾。它时而憨态可掬,搔首弄姿;时而凝神聚力,欲摘取那象征吉庆的“青”。这哪里是狮舞,分明是“鼓声撼岳狮弄影,云梯摄魄我为峰”的豪情!而当夜幕低垂,最炽烈的抒情方才登场。老师傅将千度铁水奋力泼向冰冷的城墙,刹那间,星河仿佛被拦腰斩断,万千金珠迸溅如雨,在黯黑天幕上炸开一树树逆生的火树银花。那光芒灼灼,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太古诗意,更是劳动者以血肉之躯,向虚无发出的最壮美、最短暂也最永恒的挑战书。
佛山终究是水哺育的城。它的风骨,一半在火中炼就,另一半便在这纵横交错的水网里滋养。离了那些沉默的河涌,佛山便失了灵秀,如同美人失去了明眸。它们曾是商贸往来的动脉,龙舟竞渡的沙场,亦是寻常百姓每日推开窗棂便见的生活背景。小舟欸乃,搅碎两岸榕荫与镬耳山墙的倒影;“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这流动的画卷,是岭南水乡独有的、被时光浸润得温润如玉的风致。
从古灶的幽焰到不夜的铁花,从静穆的陶塑到喧腾的狮舞,佛山,这座以“佛”为名的城市,从未将自己封存于历史的琉璃罩中。它如水般灵动,兼容并蓄,将千年文脉化作今日奋进的底气。且以拙句,为其风骨作注:
“南国陶都火炼金,朱明犹记石湾深。
一从古灶通灵后,万象森罗共禅心。”
这便是佛山,一座将烈焰化为清供,于市井中藏纳乾坤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