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枯木是某年暴风留下的 风从山梁俯冲而下 像一匹发狂的兽 轻易便撕开了老榆树的胸膛 它倒伏在溪畔 青灰色的死 从此成了岸的注脚 根须裸露 向着虚空徒劳地抓握 树皮皲裂出无数干渴的嘴 诉说一个被季节遗弃的故事 人们经过它 目光只短暂停留 仿佛那不过是大地上一道愈合不了的旧疤 一个关于终结的具象符号

冬日尤其漫长 雪一层层覆上来 像为它裹上厚重的殓衣 月光是冷的 溪水在冰壳下呜咽 它沉在无梦的渊底 连腐朽都显得缓慢而郑重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它记得 三百个春天 从它枝头碾过去 碾成风化的年轮 记得鸟雀的啁啾 露水的亲吻 阳光如何顺着叶脉奔流 如今都成了刻在朽骨上的铭文 模糊而疼痛

然后 是雨 不是那种骤急的暴雨 而是春天特有的 带着暖意的 缠绵悱恻的雨丝 先是若有若无地飘着 渐渐便密了 温存地渗入每一道最深的裂缝 渗入它早已被认为枯竭的骨髓 冰封的溪流开始松动 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像大地在翻身 泥土深处传来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 一种被遗忘的悸动 在它漆黑的内部 在那些被死亡紧紧包裹的幽闭角落里 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不是声音 而是一种微小的 固执的 脉动般的压力

起初无人察觉 直到某个雾气迷蒙的清晨 一个在溪边汲水的孩子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 在枯木那最粗壮 也最显狰狞的一段残躯上 裂开了一道新鲜的缝隙 不是腐朽的扩大 而是某种生命力的突破 从那道缝隙里 极其羞怯地 探出了一点东西 不是叶片 甚至不是芽苞 而是一抹难以形容的 湿润的绿意 像凝结的翡翠汁液 又像大地初睁开的惺忪睡眼 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寒意料峭的清晨

那抹绿意极其微弱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 它顶开了坚硬如铁的朽木 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 向上延展 阳光 那阔别已久的 金色的暖流 终于再次触碰到这曾被遗忘的躯体 温柔地包裹住那一点新绿 孩子屏住呼吸 仿佛目睹一个神迹的诞生 那截枯木 沉默着 它嶙峋的躯干依旧苍老 依旧刻满死亡的印记 然而就在那死亡的核心 就在所有绝望的汇聚点上 一点新鲜的绿 正在宣告它的存在 如此柔弱 又如此强悍 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从未真正熄灭 只是在等待 等待雨水 等待温度 等待一个被重新点亮的契机

溪水欢快地流淌起来 冲刷着它裸露的根 仿佛在洗去过往的尘埃 更多的绿意从其他缝隙里钻出 像点点星火 燎原于沉寂的荒原 它不再仅仅是溪畔的遗骸 它成了自身命运的见证 死亡与新生 衰朽与勃发 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地 共存于这具沧桑的躯体之上 枯木无言 只是用那奋力挣出的新绿 用那穿透腐朽的柔韧枝条 拥抱又一个春天 一个从它自身内部迸发出来的春天 它不再需要仰仗谁的怜悯 它的春天 来自它深埋地底 从未放弃的 对光的渴望 对生的执拗 那新绿在风中微微颤动 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又似一句无声的宣告 它活过来了 从自己的灰烬里 从时间的废墟之上 活过来了

腐朽的木纹深处 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爆裂 像婴儿初啼 撕破亘古的沉寂 一个新的季节 正从那道新鲜的伤口里 喷薄而出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