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是倒长的树
童年的树影是游动的魔法。我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夏日的白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摇荡如一片幽深的水域。我总仰面躺在竹床上,看那些晃动的光斑与枝叶的轮廓,在午后的寂静中编织成奇异的国度。树影是活的,有呼吸的纹路,有爬行的姿态。它们越过窗棂,爬上墙壁,时而温柔地抚摸我的脚踝,时而如神秘的兽类匍匐前行。这流动的光影之海,成了我童年的第一个宇宙模型——原来世界的边界并非砖墙,而是由摇曳不定的树梢勾勒出来的。
祖母有一只老樟木箱,箱盖沉重如时光本身。开启的瞬间,一股陈年的幽香便弥漫开来,如同打开了尘封岁月的密道。箱底藏着褪色的布老虎、断了弦的月琴、还有一本纸页发脆的《山海经》。其中有一张泛黄的纸页,祖母曾用墨线细细拓印下院中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涟漪般的纹路,凝固了风雨雷电的秘密。她说:“树心里藏着它活过的所有日子。” 我幼小的指尖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圆环,仿佛触摸到树木无声的脉动。树的心跳是沉默的,却比任何喧响都更沉着有力。
后来树病了,像一个老去的巨人日渐枯槁。家人请了人来伐树,锯子啃噬木头的低吼声令人心悸。树身终于轰然倒下,大地微微震颤,扬起漫天金黄的尘雾与碎叶。我怔怔望着那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树墩,像一枚被强行按在大地上的印章。它横截面上的年轮,此刻完全袒露在正午刺眼的白光下,一圈圈清晰得近乎悲怆。那些曾被祖母拓印过的纹路,如今赤裸裸地躺在尘土里,如同被剖开胸膛后袒露的心脏。
许多年后,我站在异乡的窗前,看雨水沿着玻璃蜿蜒而下,如同树影在透明处无声游走。蓦然间,一种奇异的知觉顺着指尖爬升——我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掌,在那些细微的掌纹里,竟窥见了童年老槐树的影子。原来树的年轮从未消失,它只是转换了生长的方向,由向外扩张变为向内沉淀。当老槐树轰然倒下的那一刻,它盘曲的根脉早已悄然扎进了我的血脉深处,年复一年,在骨节深处无声地生长、缠绕,刻下岁月隐秘的刻度。
年轮不是树的痕迹,而是树在时间里站立的姿态。童年那棵树倒下后,我才真正明白祖母的话:树的年轮并非向外扩散的涟漪,而是由外向里、一圈圈刻进生命深处的印记。树倒下的地方,腾出了天空的位置;而树根盘踞过的地方,却在我们身体里长出了倒生的森林——每一道掌纹的延伸,每一次心跳的搏动,都是年轮在血肉里悄然扩散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