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晕染黄昏,明月照古城
倘若时光有笔,定是以黄昏为砚,蘸满最浓酽的墨,在宣纸般铺展的天际,晕染出这座城的轮廓。安庆,便是这样一轴被岁月浸润得恰到好处的水墨长卷。它不言语,只让那墨色在江流与城垣间徐徐洇开,而当晚风渐起,一轮明月便如一枚世代传承的旧玺,清清冷冷地,盖在这片土地的梦痕之上。
一、江流墨韵
立于迎江寺的振风塔上,最能领略这墨晕的起笔。脚下,长江仿佛一条失去了边际的墨带,自洪荒而来,向苍茫而去。它流得那样从容,那样沉默,将千年的沙土与故事都沉淀为底色。那浑黄的江水,在夕照下并非灿金,而是一种更沉静的、含着赭石与土黄的暖褐,是上好的古墨在端砚里细细研磨开的样子。江鸥的翅膀是偶尔划过墨面的笔锋,留下转瞬即逝的白痕;而远帆则成了无意滴落的宿墨,点点漂浮,终至杳然。
这江流,是一部用墨写就的史诗。李太白那“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的浩荡,其气象或许在上游,但安庆的江段,却更多了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苍茫与接纳。它见惯了太多的迎来送往,连诗仙的豪情到了此处,似乎也被这宽厚的江风抚平了棱角,化入那无言的东去碧波之中。江水汤汤,它不回答,只以永恒的流动,应答着人世所有的疑问与沧桑。
二、城垣的笔触
从江边转身,步入老城。那墨色便从淋漓的泼洒,转为工谨的皴擦。青石板路是画师以焦墨干笔擦出的肌理,深一道,浅一道,满是风雨与足迹的包浆。两侧的封火墙,连绵起伏,是用了淡墨在微渗的宣纸上勾勒出的轮廓,静默地分割着天光与阴影。墙头的瓦松,檐下的青苔,则是点苔的笔法,三三两两,不经意间,便点活了整幅画面的气韵。
巷子深处,有挑着担子卖晚菜的农人,担子里是水灵灵的绿,那是在大片水墨底子上突然跳脱出来的石青与石绿,鲜活得叫人欣喜。隐约间,谁家的收音机里飘出黄梅戏的调子,是《女驸马》那清亮亮的唱腔:“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这声音,不像京剧那样锣鼓喧天,也不像昆曲那般水磨悠悠,它就像这画中的一道浅绛,暖暖的,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在墨色氤氲的街巷里,蜿蜒流淌。
三、菱湖的留白
一幅好画,最妙处在留白。安庆的留白,便在菱湖。
若说长江是泼墨,城垣是皴擦,那么菱湖,就是画师在满纸云烟后,特意留下的一片空明。它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地卧在城东,像一块被遗落的玉璧,映照着天光云影。黄昏时分,最好独自去湖边走走。夕阳的余晖在这里变得极其温柔,像一层极薄的藤黄,淡淡地罩在水面。这时,湖边的柳树、远处的塔影,都成了剪影,是画中以浓墨写就的物象,倒映在那一片空濛的留白里,虚实相生,恍如梦境。
不由得便想起宋代词人张孝祥过洞庭的句子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虽不是洞庭,但此刻菱湖的月夜,那份冰清玉洁的透彻,那份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悠然心会,却是相通的。这湖,是安庆这幅水墨长卷的呼吸之处,是所有墨色得以沉静下来的缘由。它让奔涌的江流有了归宿,让厚重的城垣有了灵气。
四、明月的钤印
当最后一抹暖褐的墨晕被夜风收走,月亮便登场了。
它初升时,是淡淡的鹅黄,仿佛一块被岁月摩挲得温润无比的旧玉,轻轻嵌在振风塔的飞檐一角。随后,它渐渐升高,光华也愈发清冽,变成一种泠泠的月白,如积水空明,流淌在屋瓦、街面与江心。这月光,是这幅水墨画的定音鼓,是画成之后,那枚端端正正盖下的、最有分量的钤印。
这枚“明月之印”,照过太多。它照过桐城文派的学子在“雅致”的院落里,青灯苦读,将“义法”之说锤炼得字字珠玑;它照过京剧鼻祖程长庚在舞台上,将皮黄声腔锤炼得响遏行云;它也照着我这样一个异乡的寻梦人,在陌生的街巷里,试图读懂这座城的灵魂。
忽然想起下之琳那精巧而深远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在这座城里,长江、古塔、菱湖、深巷、戏文、我……我们都成了彼此风景中的点缀,共同被这亘古的明月照亮。它装饰了安庆千年的梦,而安庆,也用它沉淀下的风雅与从容,装饰了无数过客如我者的梦。
墨色在黄昏里晕染,是时光的笔触在缓缓铺陈;明月在古城上高悬,是历史的眸子在静静凝望。安庆,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晕染与凝望中,将自己活成了一件不朽的艺术品——一半是人间烟火,一半是水墨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