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木屑香
推开老宅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阳光正从堂屋屋顶的漏洞里斜射下来,照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祖父坐在天井旁,佝偻的身子几乎要埋进那一堆木花里。他手里握着的,是那把跟了他六十年的刨子。
“来啦?”他没有抬头,手指轻轻抚过刨床上的木痕。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像极了老人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是一个故事。我蹲下身,看着刨花从刨口处一卷一卷地吐出来,薄如蝉翼,透着光,还能看见木头的纹理。空气里弥漫着杉木的清香,那是时光被刨开后的味道。
祖父的手青筋凸起,却依然稳当。往前推,身体微微前倾;往回收,气息匀长而深沉。这起起伏伏,仿佛不是在做木工,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刨刃与木料摩擦的声音,“沙——沙——”,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又像细雨轻抚屋檐。这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趴在长凳上看他做活,一看就是一下午。
“这可能是最后一件了。”祖父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说的是一件仿古的妆匣,木料是存放了三十多年的老樟木,花纹细密如涟漪。我知道“最后”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睛越来越花,手也会不时发抖。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手工打造的妆匣了。
我看着他一点点地修整榫头,那是最传统的燕尾榫,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榫卯之间的咬合。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告别。凿子敲打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不疾不徐,仿佛在叩问着什么。有时他会停下来,眯起眼睛端详许久,然后用指腹摩挲榫口的边缘,确保严丝合缝。
“你看,”他指着一个刚刚完成的榫卯,“这凸起的是榫头,凹陷的是卯眼,一凸一凹,一阴一阳,便是整个天地。”他的手在榫卯结合处轻轻一按,“啪”的一声轻响,两块木头便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一体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在这个什么都讲究快、追求新的时代里,祖父用他的一生,守着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那些不用一颗铁钉却能屹立百年的木结构,那些靠手工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圆润边角,那些顺应木理而生的巧妙设计,都在诉说着一种智慧——不是征服,而是和解;不是速成,而是沉淀。
妆匣完成的那天,祖父把它交到我手里。匣身光滑如镜,打开盖子,樟木的香气扑面而来。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在匣底刻了一行小字:“木有魂,匠有心。”
三个月后,祖父永远放下了他的刨子。
如今,那个妆匣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每当我心烦意乱时,就会打开它,闻一闻那淡淡的樟木香。那香气里,有祖父推刨时起伏的呼吸,有刨花卷曲时“沙沙”的声响,有榫卯结合时“啪”的轻响,有一个时代最后的余温。
我知道,我留不住那个手工艺的时代,就像我留不住祖父。但我相信,有些东西不会消失——就像木头记得年轮,匠人的手记得每一个榫卯的契合。在机器轰鸣的间隙里,在标准化生产的缝隙中,总还有人会停下脚步,闻见木屑的清香,想起曾经有一种温度,来自掌心,抵达内心。
而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那些被碾碎的手工时光,化作星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祖父的刨子静默在角落里,却在我心中刨出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那是对一个消失的世界的乡愁,细腻而绵长,如同最后那缕木屑香,穿越时空,萦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