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纸船
慕蝉/文
教学楼天台的积水坑映着灰蒙蒙的天空,雨丝斜织,将整个校园笼罩在湿漉漉的雾气里。陈桉就是在这样一个沉闷的午后,撞见了林溪的秘密。
天台的角落堆放着废弃的旧桌椅,林溪背对着入口,蹲在那里,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什么。陈桉本是上来透气,在看到他背影时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他悄悄走近几步,看见林溪纤长的手指正灵巧地翻折着一张普通的作业纸,一只小小的纸船渐渐在他掌心成型。船身洁白,棱角分明,在晦暗天色下,有种脆弱的精致。林溪将它轻轻放入旁边一处浅浅的水洼中,指尖在水面一点,那小船便晃晃悠悠地漂开去,像个勇敢又茫然的旅人。
雨丝落在船身上,很快洇开几点深色的湿痕。林溪的目光追随着它,侧脸安静,睫毛低垂,粘着细微的水珠。陈桉的心似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喉结动了动,那句“你在做什么?”终究没问出口。而是同样蹲了下来,隔着几步的距离,默默看着。林溪察觉到他的存在,微微偏过头,没有惊讶,只是将手边另一张纸推了过去,声音轻的似怕惊了雨声:“要试试吗?”
叠纸船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仪式,天台废弃的角落成了雨季里最常光顾的去处。陈桉的手指远不如林溪灵巧,叠出的纸船总是歪歪扭扭。林溪也不笑他,只是默默拿过去,轻轻调整几下,那不成形的纸便神奇地变成了一只端正的小船。陈桉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专注地侧脸,雨水的湿气仿佛也沾染了温度。
雨下得最大的那天,陈桉忘了带伞,放学铃响,他望着窗外连成一片的雨幕发愁。忽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林溪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一起吧,”声音不大却清晰,“顺路。”伞面撑开,隔绝了头顶倾泻的雨水,圈出了一个只属于两人的,带着潮湿水汽的小小空间。
伞不大,两人不得不挨得很近。陈桉能闻到林溪校服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能感觉到他手臂偶尔擦过自己衣袖的微凉。雨水顺着伞沿哗哗流下,他们沉默地走着,肩膀靠着肩膀,只有踏过积水时细碎的声响,和伞下过分清晰的心跳,在雨帘里隐秘地回响。
高三的日子像上了发条般飞速消逝,倒计时的牌子上数字一天天无情地减少,空气里弥漫着试卷油墨和焦虑的味道。陈桉注意到林溪日渐沉默,在天台折船时,常常会望着积水里打转的小船出神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擦着纸船的边缘。问他,他也只是摇摇头,露出一个极淡的、没什么重量的笑容:“没事,快高考了,有点累。”
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那天,雨又下了起来,陈桉考完想找林溪去天台,却发现他的座位空着。问同桌,同桌含糊道:“林溪?好像家里有点事,请假了。”陈桉心头莫名一沉。他独自走上天台,雨水将废弃的角落冲刷的格外干净,连往日他们折船留下的细小纸屑都不见了踪影,那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暗的天空,空荡荡的没有一只纸船。他站在那里,雨丝斜斜地打湿了他的额发和肩膀。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灼热得刺眼。礼堂里喧闹沸腾,穿着统一毕业服的少年们笑着、闹着。陈桉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里急切地搜寻,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捕捉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林溪穿着宽大的毕业服,安静地站着,眼神像隔着一层薄雾,远远望着人群的热闹。陈桉挤过人群向他走去,刚想开口喊他,林溪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穿过喧嚣直直望了过来。隔着几步的距离和鼎沸的人声,林溪看着他,嘴角牵动了一下,最终只留下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哀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陈桉的方向,很轻、很慢地摇了摇头。
随后,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汇入了离场的人流。那深蓝色的背影在阳光下晃动着,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礼堂门口那片刺目的白中。陈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典礼散场,人去楼空,陈桉失魂落魄地走回教室收拾东西。他的课桌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只纸船。不是用作业纸叠的,而是用一张印着墨竹的素雅信笺折成,比以往任何一只都要精致、挺括。船身洁白,只有船腹内侧,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两行小字:
“此去蓬山万里,唯愿顺水行舟。
勿念。
林溪。”
陈桉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纸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礼堂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小型出租车。林溪正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身形单薄。他似乎朝教学楼的方向望了一眼,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明亮的阳光,陈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很快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门关上,隔绝了视线。车子启动,平稳地驶出校门,汇入车流,再不见踪影。
灼热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烤着陈桉的侧脸。他攥着那只冰冷的纸船,指节用力到发白。他冲出教室,奔下楼梯,跑出教学楼。校门外车水马龙,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茫然地站在喧嚣的街头,徒劳地张望着,哪里还有那辆出租车的影子?
他低下头,摊开汗湿的掌心。那只素笺折成的纸船,船身微微发软,船头那一点原本挺立的棱角,无声地塌陷了下去,像一个被遗弃的句点,凝固在这个骤然失声的、燥热的毕业季午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