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天玺
若在中国舆图之上寻觅,必有一处教目光盘桓、心旌摇曳——重庆。她不像平原都市那般坦荡无遗,而是将万丈红尘,错错落落地缀于山水之间。清人王尔鉴以“城郭天成天府雄,万山如戟倚云中”写其形胜,今人则叹“行到巫山不是云,撩开雨雾才见城”。这江城与山骨的亘古缠绵,铸就了一部行走在悬崖梯坎上的史诗,一部蒸腾在麻辣九宫里的风物志。
请随我溯流时光之川,探这“天生重庆”的由来。古之巴国,便已在这江峡之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其地“水湍山险,人多戆勇”,《华阳国志》载巴人“锐气喜舞”,为周武王伐纣前导,那铿锵顿挫的“巴渝舞”,早已将一股不屈不挠的刚烈,注入这方水土的魂魄。及至战国,巴为秦所并,立巴郡,其名始著。而后千载,无论是三国时李严试图穿城为江的未竟之梦,还是南宋彭大雅为抗蒙“披荆棘,冒矢石”的彻夜筑城,重庆的脊梁,始终在历史的烽烟中孤峭地挺立。明玉珍据此建大夏国,虽如昙花一瞬,亦为山城添一抹异色。
真正的淬炼,在近代烽火中降临。当山河破碎,华夏危殆,重庆便以其群山环抱、双江锁钥的形胜,成为“陪都”。一时间,八方精英辐辏于此,机关、工厂、学校内迁,学者、文人、志士云集。郭沫若曾记:“重庆,无论有怎样的轰炸,也炸不退千万的市民。”日机的狂轰滥炸,将半座城化为焦土,然而,“愈炸愈强”的标语就刻在断壁上,无数生命转入幽深的防空洞,于黑暗中守护文明的星火。那盘旋于陡峭崖壁的挑夫,那在废墟上一次又一次立起的屋舍,正是这城市“钢脊铁魄”的具象。这并非田园牧歌式的恬静,而是一种在绝境中迸发的、带着血性与硝烟的雄浑之美。
战火洗礼出的坚韧,并未随和平降临而消散,反而融入市井烟火,化作一种热烈而耿介的生存哲学。这哲学,首先沸腾在那九宫格的老火锅里。红油翻滚,椒麻沸腾,诸般食材,无论贵贱,皆在这鼎沸中历练一番,成就各自的风味。这恰如重庆人的人生写照:于生活的热浪中百炼成钢,又保持着各自鲜明的本色。夏夜江边,“赤膊摇扇,挥汗如雨” 的食客景象,是何等的酣畅淋漓!
这哲学,更镌刻在城市的肌理与步伐中。重庆是“三维”的,是“爬坡上坎”的日常。缆车横江,索道行空,轻轨穿楼而过,扶梯深入堂奥……这些匪夷所思的交通,非为奇观,实乃生存必需。南宋以来,依山就势的“川斗房”以木构巧思,撑起一片片飞檐叠嶂、错落有致的栖居。而今日的“洪崖洞”,夜幕下灯光璀璨,层叠十一,宛如宫崎骏画笔下的幻梦,正是对这种古老建筑智慧的现代致敬。重庆人便在这立体的迷宫中,练就了一身行走如风、方向在心的本领,他们的性格也如这地貌,直来直去,快意恩仇,少了几分平原地带的迂回,多了几分山高水急的爽利。
若说白日里的重庆是一位为生活奔忙的硬汉,那么当夜幕垂临,华灯初上,她便展露出其妩媚梦幻的倾城之姿。万家灯火,因山势而层层叠叠,高下井然,倒映于两江粼波之中,天上星河与人间灯海浑然一体,教人分不清虚实。此刻立于南山之巅,但见“星河倒泻,碎玉铺江”,整座城仿佛一艘满载珍宝的巨舰,正欲启航驶向未来的黎明。这番景象,较之任何平铺直叙的平原夜景,更多了跌宕的韵律与雄奇的想象。
重庆,这巴渝故地,三峡库区,承续着千年文脉与抗战风骨。她将历史的厚重,化为市井的鲜活;将地理的险阻,活成生活的诗意。她不言,而用万家灯火诉说;她不语,而凭两江潮音传情。这天赐之城,这行走于悬崖、蒸腾于火锅、璀璨于星夜的传奇,永远以她独一无二的刚烈与妩媚,等待着每一位过客与归人,去阅读,去倾听,去沉醉,去书写属于她的下一章盛世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