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长篇
晨光初破,维多利亚港还覆着一层薄雾,天星小轮已开始犁开绸缎般的水面。穿着校服的孩子们挤在船舷,呵出的白气与引擎喷吐的煤烟交织,书包里装着通宵赶完的功课和温习手册。对岸中环的摩天楼群渐次清晰,玻璃幕墙映出朝霞,恍如一根根直插云端的金柱。
港岛的电车自筲箕湾叮当驶出,二层靠窗的老伯摊开报纸,目光掠过马经版块,停留在填字游戏栏。窗外是飞速后退的街景:药材行的百子柜、茶餐厅的菠萝油香气、当铺高悬的蝠鼠吊金钱招牌——所有这些都浸泡在岭南潮湿的空气里,百年不散。
晌午的莲香楼人声鼎沸。推点心车的阿姐穿梭于圆桌之间,虾饺烧卖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墙上的镜画。老茶客用食指叩桌致谢,继续与友人争论楼价走势,紫砂壶里的普洱已续过三巡。窗外士丹利街的斜坡上,外佣们铺开纸箱席地而坐,分享家乡小食,笑声如铃铛洒满石阶。
黄昏漫入重庆大厦。咖喱香气从窄门里溢出,南亚裔店主的金表在昏暗灯光下闪烁,兑换外币的计算器按键声与祈祷室的诵经声此起彼伏。背包客捧着手机寻找廉价床位,霓虹灯牌在他们脸上投下红绿交错的光影,恍如闯入王家卫的胶片梦境。
夜幕垂落时,庙街真正苏醒。煤油灯照亮相士的水晶球,霓虹招牌映着海鲜摊的粼粼水光。穿汗衫的老乐师调试琵琶弦索,开口竟是字正腔圆的《帝女花》,而隔壁摊档的泰国歌手正用电子琴演奏邓丽君。游人们举着手机拍摄镬气冲天的炒蟹,却不知镜头角落里的白发歌女,年轻时曾在荔园唱红整片粤剧舞台。
太平山缆车斜斜攀升,车厢里挤着不同语言的惊叹。俯瞰下的港岛宛如星河倾泻,霓虹灯河在摩天楼间奔腾流淌。但若细看,那些璀璨光影的缝隙间,藏着唐楼窗格里温书的少年,与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清点货品的更夫。
深水埗的午夜另成世界。五金铺卷闸门已落,霓虹灯渐次熄灭,唯有明哥的宵夜摊仍亮着暖黄灯泡。的士司机与夜归舞女共坐一桌,啜食热粥,葱花在汤面浮沉如微小扁舟。街角回收婆推着纸板车走过,车轮压过路面凹陷处,惊起几只夜鸽。
黎明前的鲤鱼门最是宁静。渔火在墨色海面摇晃,桅杆碰撞声如远古更漏。老渔民修补网具的手势仍与祖父无异,尽管对岸货柜码头的起重机已开始吞吐来自五大洲的货箱。
这城市永远在高速代谢。唐楼清拆的尘埃未落,新购物中心已张开玻璃翅膀。唯有关帝神龛前的香火不断,善男信女将焦虑焚作青烟,求签筒摇动的声响,是这座城市最深沉的背景音。
当最后一班机场快线划破霓虹,载着新的梦与旧的怅惘没入青马大桥的灯河,东方既白。茶餐厅的卷闸门哗啦啦升起,伙计摆出今日例牌水牌,热奶茶的白雾再度氤氲了玻璃窗。山海相逼的弹丸之地,又开始新一轮的挤压与生长——香港终究是拆不尽的。那些深植于地底的岭南根脉,总在水泥缝隙间生出新的枝桠,在咸湿海风里,倔强地开出一朵又一朵异色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