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灯照影
慕蝉/文
一
江南旧城的雨,总是细得像一场不忍惊扰的往事。
十七岁的顾灯在城南的“影记”灯笼铺里学手艺。铺子极小,只一盏昏黄的钨丝灯,灯罩上积着年代久远的灰。铺外是青石板路,雨点一落,便亮起千万面碎镜。
顾灯每日用细篾与宣纸扎灯,却从不点燃。师傅说:“灯不点,是怕照见旧事。”顾灯不懂,却也不问。
直到一日,铺外来了一个少年。少年背着一把油纸伞,伞骨上缠着褪色的红绳。他抬头看檐下未亮的灯笼,轻声道:“我想做一盏能照路的灯。”
顾灯抬头,雨幕里,少年的眉目像隔着一层柔软的雾。
“我叫沈照,”少年笑,“照影的照。”
二
沈照留下做学徒。
白日里,两人并肩坐在案前,一刀一刀削竹篾。竹屑纷飞,像极轻的雪花。沈照的手很稳,却总在收尾处留一道极浅的刻痕——像谁的名字,又像一道未完成的叹息。
夜里,顾灯点一盏极小的豆油灯,看沈照在灯下用朱砂描花纹。灯火摇曳,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沈照说:“灯亮时,影子便有了去处。灯灭时,影子便回到心里。”
顾灯低头,看见自己胸口处,有一团模糊的黑,正微微发烫。
三
师父亡故的突然,临终前,只留一句:“灯铺可以关,但有两盏灯,必须点。”
师父走后,铺子真就关了。顾灯与沈照却留下,把铺子改成一间小小的作坊,只做两盏灯。
一盏名“溯”,一盏名“归”。
灯面不绘花鸟,徒留空白,好让影子自己决定模样。
四
第一盏灯:“溯”做成时,顾灯在灯底写下日期:癸巳年九月十三。
那天夜里,沈照第一次说起自己的来处——
“我生在江北,家门前有一条极宽的河。每年中秋,河上会漂来万盏水灯,把夜分成两半,一半在水外,一半在水里。
七岁那年,我在岸上追一盏离群的灯,追到桥中央,灯却翻进水里。我伸手去捞,只抓到一条红绳。后来,我把它缠在伞骨上,一直缠到现在。”
顾灯听着,忽然伸手碰了碰沈照腕上的红绳。
那绳子虽已经久,颜色却固执地红,像不肯灭的火。
五
第二盏灯:“归”做成的夜晚,雨停了,月亮浮在瓦檐上,像谁遗落的一枚灯芯。
沈照把两盏灯并排放上窗台,却不点燃。
“顾灯,”他轻声道,“我们各点一盏,然后…”
然后什么,他没说。顾灯也没问。
他们同时俯身。
火石与火绒相击,极轻的“嗒”一声,两簇火苗同时升起。
灯火在风里晃,像两颗终于对齐的心。
那一瞬,顾灯看见沈照的瞳孔里,有极深的江水,江面上漂着万盏水灯;而沈照看见顾灯的眼眸中,有一条极长的青石巷,巷尽头亮着一盏小小的灯笼铺。
六
灯亮到天微明。
沈照把“溯”递给顾灯,自己提“归”。
“该走了。”他说。
顾灯点头,把灯抱在胸前。
两人并肩走出作坊,雨后的青石路亮着微光,像一条被水洗净的旧绸带。
他们来到城外的渡口。
江面极阔,雾气未散,对岸的灯火隐约似星。
沈照先上船,回身伸手。
顾灯握住那只手,掌心相贴,像两片漂泊多年的叶,终于找到同一处树根。
船桨划破水面,一圈圈涟漪荡开,像谁在悄悄书写“以后”。
雾气越来越浓,灯影越来越淡。
岸上的顾灯与船上的沈照,渐渐只剩两团温柔的光,浮在雾里,也浮在彼此眼里。
七
后来,旧城的人再没见过那两个少年,也没见过那两盏灯。
只在每年中秋夜,江面会漂来两盏极普通的白纸灯,灯面空白,灯芯却亮得固执。
灯顺着水,一前一后,像两个并肩前行的影子。有时被浪花打散,又很快重新靠近。
有人说:灯漂到江心就熄了。
也有人说:灯一直漂到大海,漂成两颗并肩的星。
灯的去处,无人真正看清。
正如无人看清,那两条在雾里远去的身影,是分别,还是抵达。
——故事到此为止。
剩下的光,留给读者慢慢去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