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月亮升起来了。先是极淡的银白,浮在远山的轮廓上,像是谁用极轻极淡的笔触,在青黛色的宣纸上点了一笔。后来便渐渐亮了,爬过树梢,爬过屋脊,终于悬在中天,清冷地照着这人间。
我独坐在小院的石凳上。院中有一株老槐,枝干嶙峋,此时却也披了月光,显出几分温柔来。槐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地上,如撒了一把碎银子。风过时,那些光斑便跳动起来,仿佛有了生命。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先是短促的一声,接着是零星的应和,最后竟连成一片,又渐渐消散在夜色里。犬吠声止,四周便更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听见月光落地的声音——倘若月光真有声音的话。
隔壁的王老头大约又睡不着了。他的窗子里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那灯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黯淡,像是被洗去了颜色。王老头是个古怪的人,每逢月夜,必要在院中摆一张藤椅,独自坐到三更。我问他为何,他只摇头,说"看看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横竖是一个圆盘,有时圆,有时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然而王老头却年年月月地看,仿佛那月亮里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月光流过墙角,照见一只黑猫。那猫悄无声息地走着,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尾巴偶尔扫过草丛,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它走到墙根,忽然停住,耳朵微微抖动,然后猛地一跃,消失在墙头。我想,它许是去追什么了——老鼠,或者只是月光下的一个影子。
夜渐深了。月亮越升越高,光芒也愈发清冷。我抬头望月,月亮上隐约可见一些暗影,古人说是吴刚伐桂,玉兔捣药,孩童们便信了。其实那不过是月面上的环形山投下的阴影,然而人们宁愿相信那些美丽的传说。或许,人总是需要一些虚幻的东西来慰藉自己。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槐花的香气。槐花已经谢了,香气却是顽固的,偏要在月夜钻进人的鼻孔。我忽然记起儿时,每逢槐花开的季节,总要摘几串来吃,甜中带涩,如今想来,那味道竟与这月夜的香气有几分相似。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两下,缓慢而规律。"三更天了",我想。更夫是个聋哑人,打梆子却极准,从不曾误过时辰。他走过街巷,提着一盏昏灯,灯光映着他佝偻的背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做这营生,他自己也从未说过。人们只是习惯了他的梆子声,习惯了在这声音中入睡。
月亮依然高悬,冷冷地注视着这人间。它看过多少悲欢离合,看过多少兴衰更替,却始终沉默。人们仰望它,对它诉说心事,它却从不回应。或许,沉默便是它最大的慈悲。
我起身回屋,月光便从背后追来,洒在我的肩上,如一层薄霜。推门时,回头望了一眼,月亮正悬在老槐的枝头,静静地,永恒地。
月夜如此,人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