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童年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它的源头藏在老屋后沾着露珠的狗尾巴草里,流淌过蝉鸣沸腾的夏午,最终汇入记忆的深海。当我站在四十岁的门槛回望,那些浸泡在时光里的碎片依然触手可温: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映亮外婆佝偻的剪影,场院里翻滚的铁环碾过青苔斑驳的石板,雨季屋檐连缀成线的水珠在瓦盆里敲出叮咚的节拍。这些鲜活的画面不是褪色的老照片,而是依然搏动着生命力的血脉,贯穿我精神的年轮。
每个清晨都是从鸡鸣开始的。雾霭尚未散尽的院中,外公正弓着腰磨镰刀,砂石与铁器摩擦滋啦作响,磨刀石上蜿蜒的水痕映着天光。我总爱蹲在旁边捡飞溅的火星,直到外婆系着蓝布围裙出来嗔怪:“小心火星子燎了眉毛!”灶房蒸汽氤氲,铁锅边沿噗噗顶着泡的玉米粥翻滚着金黄浪花,锅盖缝隙溜出的甜香勾得人腹中辘辘。最难忘是柴火灶煨熟的山芋——铁钳从灰烬里扒拉出的黑疙瘩,掰开后流淌着琥珀色的糖心,烫得左手倒右手的间隙,焦糖混着草木灰的焦香早已窜进鼻腔。这样的清晨永远伴随着声响的协奏:竹帚扫过院落的沙沙声,木桶碰撞井沿的闷响,甚至鸡鸭争食时扑棱的翅膀扇起的微风。当阳光终于刺破晨雾照亮晾衣绳上滴水的粗布衫,整个村庄便在我掌心醒来,带着湿润温暖的重量。
村口的老槐树是童年的圣殿。虬结的树根拱出地面形成天然坐椅,树荫浓密得能筛碎七月的骄阳。最神奇的是树干上的树洞,曾被我们奉为秘密宝库——里面藏过玻璃弹珠、彩纸叠的幸运星、半块印着牙印的麦芽糖。夏日午后,蝉鸣像沸水般翻滚时,孩子们便在浓荫下开疆拓土。二毛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蜿蜒的“楚河汉界”,我们用磨圆的瓦片当战车厮杀;小翠采来凤仙花捣成嫣红的汁液,给每个女孩的指甲染上朝霞;最惊险的是顺着裂开的树皮寻找天牛幼虫,那些乳白的肥虫在火柴盒里扭动,最终成为鸡舍里的美餐。老槐树看过太多秘密:它记得铁蛋偷摘张三家酸杏被追得爬树时扯破的裤裆;记得我们为雨后树洞积水里的蝌蚪争吵哭闹;记得初雪那日树梢挂满冰凌,孩子们呵着白气仰头时睫毛凝结的霜花。十年后重返故地,树洞已被水泥填平,可当手指抚过龟裂的树皮,掌心仍能感受到旧日里那些滚烫的、喧闹的、带着青草汁液温度的心跳。
雨季是最富诗意的时节。当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压向屋顶,最先躁动的是檐下的家燕。它们焦灼地穿梭在晾衣绳间,翅膀剪碎潮湿的空气。雨点初落时像撒豆子,在晒场的浮土上砸出铜钱大的印记,顷刻间便连成白茫茫的雨幕。我们光脚冲进雨里,踩着水洼蹦跳,冰凉的泥浆从脚趾缝里噗嗤溢出。竹笠挡不住斜飞的雨丝,衣衫湿透贴在脊背上,却仍要执着地把纸船放进湍急的阳沟——看那些承载梦想的小舟在漩涡中沉浮,最终消失在涵洞的黑暗中。雨最大时,家家户户搬出陶缸木盆承接屋檐水。水滴击打器皿的声响各具韵律:瓦瓮发出沉郁的“咚”,铁皮桶回应清脆的“嗒”,铝盆则颤出细碎的“淅沥”,整个村庄变成巨大的水琴。夜间躺在霉味氤氲的阁楼,听屋瓦上万千马蹄般的奔腾,闪电劈开黑暗的瞬间,窗棂上摇曳的竹影如鬼魅起舞。雨停后的黎明是魔幻时刻:蛛网缀满钻石般的雨珠,稻田浮起奶白色雾岚,蛙鸣从四面八方涌来。赤脚踏过湿滑的田埂,脚底沾满粘稠的泥浆,野薄荷的清凉混着稻秧的清香钻进鼻孔,被雨水洗亮的蜻蜓在霞光里掠过,薄翼抖落七彩光尘。
学堂的记忆烙印在五感深处。教室是旧祠堂改造的,梁柱间萦绕着陈年香烛的气味。讲台裂缝里嵌着几代学生的名字刻痕,阳光穿过雕花木窗的孔隙,在坑洼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王先生的戒尺像魔法棒——他讲解《静夜思》时用尺子轻敲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如细雪;讲解珠算口诀时尺子划过算珠的噼啪声胜过最动听的打击乐。最期待午休的钟声敲响:铁锤敲击铁轨的余韵还在树梢震颤,孩子已如归巢的麻雀冲出教室。带盖的搪瓷碗在布袋里叮当碰撞,掀开盖子时热气裹挟着咸菜炒腊肉的浓香弥漫整个廊檐。饭后最隆重的仪式是交换菜肴:我用油亮的笋干换二丫的酱黄瓜,铁蛋的红烧溪鱼永远最抢手,连汤汁都要被馒头刮得干干净净。下午劳作课最有趣,我们提着竹篓在学校后山挖蚯蚓,湿润的泥土翻开时带出腐殖质的芬芳,细长的蚯蚓在掌心扭动引起阵阵尖叫。当夕阳把黑板的毛玻璃染成暖金色,学童们踩着影子走在归家路上,沾满泥星的书包在背后欢快地拍打,暮色里飞扬的尘土都镀着金边。多年后在博物馆见到旧时课本,触摸那粗糙泛黄的纸张时,指尖恍然传来当年树下的风——带着桑葚的浆甜和油墨的涩苦。
夏夜是铺展在星河下的盛宴。晒场的水泥地还蒸腾着白昼的余温,凉席、竹塌、条凳摆成错落的星座。外婆的蒲扇摇出带着艾草味的风,扇柄坠着的桃核挂件随节奏轻叩椅背。张三爷的收音机里飘着咿呀的戏文,忽被远处稻田的蛙鸣盖过,引起众人一阵哄笑。天空是最华美的幕布:银河横跨中天如泼洒的牛奶路,北斗七星的长勺探进杨树梢头。孩子们热衷于寻找烧荒的野火,橘红色火苗在墨色山坳里明明灭灭,引得我们编造出无数狐仙故事。最难忘是八月流星的夜晚,当银光刺破夜幕的瞬间,所有蒲扇都停止了摇动。不知谁喊了声“快许愿”,整个晒场突然寂静无声,万千期许随坠落的星光埋进心田。后半夜露水渐重时,酣睡的孩子被裹进散发着樟木香的小被,朦胧间听见大人的絮语:“二丫家母羊下崽了”“后山的野柿红透了”。这些细碎的话语像蒲公英的种子,飘进梦境生根发芽。
离别的第一课是无声的。五岁那年送别堂姐,月台里蒸腾的煤烟熏得眼睛生疼。绿皮车厢启动的刹那,堂姐突然将整袋玻璃球塞进我怀里——那是她赢遍全村的战利品,五彩琉璃在帆布袋里撞出清响。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隆盖过了抽泣,我看着透明小球里扭曲变形的世界,第一次懂得有些告别没有归期。十二岁随父母迁居城镇,卡车启动前夜,我在老槐树下埋了宝盒:褪色的红领巾、生锈的陀螺、珍藏的蝴蝶标本。月光穿过枝叶撒在铁锹上,树影里的蟋蟀叫得比任何时候都凄清。次日清晨,公鸡尚未打鸣,外婆往我怀里塞了滚烫的盐水煮蛋。车子驶过石桥时回头望去,她伫立村口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晨雾里一个模糊的黑点。那一刻怀里的鸡蛋灼着胸口,烫得心尖都在颤栗。
这条名为童年的河流,冲蚀过陡峭的悬崖——那是初次遭遇欺骗时碎裂的信任;滋润过丰茂的绿洲——那些在萤火虫光海里相视而笑的夏夜;也沉淀下金砂般的馈赠:铁蛋在我落水时伸出的竹竿;二丫用零花钱买的止咳草药;外公在暴风雪夜走了五里路送来的棉鞋。无数个月明如水的午夜,当我抚摸掌心那道愈合的镰刀伤疤,似乎还能闻到当年捣碎的止血草散发的清苦药香。这种隐秘的生命联结早已超出记忆范畴,它像脊柱般支撑起我的情感结构——每当都市的霓虹晃得人眩晕,记忆中晒场上的星光便自动校准我的灵魂坐标;每次在水泥森林里呼吸滞涩,童年的清风便穿透时空拂来,带着泥土、新稻、野菊、牛粪糅合的气息。那是生命的元初之味,让我在迷途时找到归家的方向。
如今故乡的老井已被填平,晒场立起崭新的篮球架。但只要夜雨敲窗,三十年前那个赤脚追纸船的男孩便在我血脉里苏醒;当异国的冬雪封门,灶火煨山芋的甜香仍会穿云破雾温暖冻僵的手指。童年从未消逝,它只是以另一种形态流动在生命的长河里——那些竹影摇动的夏午,雨打瓦甍的深宵,以及所有被露珠、蝉蜕、蒲公英和萤火照亮的时刻,都已熔铸成精神的琥珀,在漫长岁月里持续释放着纯粹的光芒。如果说每个人都是自己历史的编纂者,那么童年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泛着金光的活字,排列组合成灵魂的隐秘诗行。当我垂垂老矣,这诗行仍会在月光下显影,提醒我曾如此鲜活而丰沛地存在过,在那片永恒的光影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