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最后一圈跑道
暮色染红跑道时,我的膝盖还渗着血。远处看台上的欢呼声像被蒙在鼓里的蝉鸣,闷闷地钻进耳膜。我盯着跑道边缘那道浅白色的终点线,恍惚间又看见两年前被竹扫帚划破的沙坑,还有父亲踩在雨洼里的旧球鞋。
那场校运会像一根刺,始终扎在我初二夏天的记忆里。作为班里唯一的短跑替补,我硬着头皮站在200米起跑线上。发令枪响起的瞬间,前排的男生如离弦之箭,而我竟被鞋带绊倒,整个人扑进湿漉漉的沙坑。砾石划破掌心时,后排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我甚至听见班长咬着笔帽嘀咕:“早知道让隔壁班借个人……”
从那天起,跑道成了我羞于触碰的禁忌。直到初三开学前夜,父亲突然把我拖进楼下菜市场旁的巷子。巷尾的卤肉灯牌年久失修,明灭的灯光下,他变魔术般掀开三轮车上的油布——竟是台二手跑步机,铁架沾满锈迹,履带裂着蛇纹般的缝。“我接了三个月夜班保安,跟废品站老李换了零件修好的。”他跨上机器,球鞋在履带上磨出刺耳的“咯吱”声。那夜我们蹲在满地弹簧与齿轮里,把跑步机推进杂物间时,月亮刚好卡在楼宇之间的窄缝里。
从此我的夜晚都浸泡在履带转动的轰鸣中。父亲从工地顺回几块废弃的泡沫板,垫在机器下吸收噪音。我常在半夜听见他轻手轻脚推门查看,月光从门缝斜切进来,映得他后颈的晒伤如斑驳的树皮。某个雨夜跑步机突然罢工,我掀起履带,发现父亲用红漆在铁架内侧描了八个歪扭的字:“摔了别怕,阿爸在呢。”那夜雨点砸着铁皮屋檐,我攥着扳手的手突然抖得厉害。
我在跑道边缘徘徊的第三天,班主任拦住我:“市运动会下周有中学生体验赛,你……”她话没说完,我抓起书包冲出了体育馆。回家却发现父亲蹲在跑步机前,用砂纸一点点打磨着履带毛刺,铁屑落在他的白袜子上,像撒了一地星星。“我托教练问了,体验赛允许家长陪跑。”他举起磨破的手指,笑得像个邀功的孩子。
比赛那日云层很厚。第三圈时我的喉咙已烧灼如炭,看台上爆出惊呼——父亲竟翻过防护栏,穿着洗褪色的蓝工装追了上来!他的球鞋拍打着塑胶跑道,五十岁的身体像台生锈却轰鸣的老机器。最后一百米,我的余光瞥见他脖子上暴跳的青筋,耳畔炸开他三十年煤矿生涯磨砺出的嘶吼:“冲啊!冲!”
撞线时我和父亲几乎同时扑倒在地。他裤子膝盖处磨出两个大洞,却挣扎着先摸出兜里的红花油。远处记分牌闪烁的电子光里,我忽然看清他藏在白发里的伤痕——那是上个月抢修跑步机电机时烫伤的水泡。
后来那张浸透汗水的参赛证书,被父亲贴在杂物间裂着缝的玻璃窗上。如今我每夜在操场加练时,总错觉身后仍有笨重的脚步声在追随。上周末帮他染发时,我发现那八个红漆字被他纹在了小臂内侧,结痂的针脚比跑步机的履带更深。
放学前班长塞给我一罐运动喷雾:“下个月校运会,200米没人报……”我握紧喷雾瓶,冰凉的触感却让我想起父亲打磨铁架时滚落的汗珠。夕阳把跑道镀成金红色时,我终于轻声说:“把我名字写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