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我们六年级的风,是有自己脾气的。
它绝不似中学部那边故作深沉的狂风,只会蛮横地撕扯横幅;也不同幼儿园里温吞甜腻的暖风,带着奶粉和饼干的味道。我们的风,是操场上卷起沙土打着旋儿、预备铃一响就溜得无影无踪的“野孩子”。
它最懂规矩,又最不守规矩。
上课时,它便安静下来,变成数学老师额角一缕微湿的鬓发,有节奏地晃动着,配合粉笔在黑板上敲出的哒哒声。或是变成一股顽皮的潜流,悄悄掀开同桌作文本的一角,窥探那些还没写完的、关于未来的梦想。这时刻的风,是闷着的、带着橡皮屑和墨水味的呼吸。
但它的高光时刻,属于下课十分钟。
铃声便是它的起跑枪!它刹那间挣脱所有束缚,从每一个窗口猛灌进来,鼓胀我们的校服,把书本吹得哗啦啦乱响。它精准地找到在走廊上奔跑的我们,把我们当成它的帆,推着我们在水泥地的“海洋”里冲刺。它抢过女孩们跳皮筋时哼唱的歌谣,捎上男孩拍卡片赢了的欢呼,把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变成一种独属于六年级的、喧腾的背景乐。
而这风里,永远混杂着它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贡品:小卖部刚拆开的辣条浓烈的香气;篮球场上扬起的、干燥的塑胶颗粒味;墙角那棵老槐树偷偷掉下的、细碎的白花;还有远处居民楼谁家炒菜飘来的、让人肚子咕咕叫的油烟味。
它把这些味道统统卷起来,像调制一杯冒险的鸡尾酒,劈头盖脸地泼在我们身上,给我们打下“正在长大”的、复杂而鲜活的印记。
有时,它也会温柔。
在你体育课跑完八百米,喉咙腥甜、满脸通红地瘫坐在台阶上时,它会轻轻贴过来,带走你滚烫的汗珠,送来一丝凉意,像一个沉默又体贴的伙伴。或是当你下午第一节课困得眼皮打架,它便从窗外探进手指,挠挠你的后颈,让你一个激灵,重新看见语文老师瞪大的眼睛。
如今,我即将离开小学。那天下午,我们拍完毕业照,喧闹突然散去,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忽然,那股熟悉的风又来了。
它不再横冲直撞,而是温顺地绕着我打转,轻轻掀起我国旗的一角,拂过我的脸颊,仿佛一次郑重的告别。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风里,有我们疯跑扬起的尘土味,有告别蛋糕的奶油甜,有六月阳光炙烤草叶的焦香,还有那再也回不去的、每一天普通又闪亮的日子。
我把它全部吸进肺里,存进记忆。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风了。它是独一无二的六年级风,只吹拂在十二岁的操场,只认得我们这群穿着蓝白校服、即将四散天涯的少年。
风停了。我转过身,走向校门。
身后,仿佛有千万个我们在风中继续奔跑,永不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