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后座的夏天
车棚角落里那辆蓝色自行车,链条早就锈成了暗红色。我蹲在地上数它辐条上的锈斑时,阿浩突然从背后拍我:“喂,敢不敢跟我去后山?”
他的白衬衫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裤脚沾着草屑,一看就刚从哪儿野回来。我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像被揉皱的棉花糖,慢吞吞地飘着。暑假才刚开始,蝉鸣已经织成了一张网,把整个家属院罩在里面。
“我妈不让去后山。”我说。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晃了晃,里面装着刚买的酱油,瓶身被太阳晒得发烫。
“怂包。”阿浩撇撇嘴,却伸手帮我把塑料袋系紧了些,“我昨天在那儿发现了个山洞,能容下两个人躺平。”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星。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数天花板上的裂纹。后山的影子在窗帘上晃来晃去,像只张着嘴的巨兽。凌晨三点,我悄悄摸出家门,阿浩已经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等在巷子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车筐里装着两罐橘子汽水,瓶身上凝着水珠。
“上来。”他拍了拍后座。我犹豫了一下,跨上去时,车座硌得屁股生疼。他猛地蹬了一下脚踏板,链条发出“咔啦”一声惨叫,自行车像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冲进了夜色里。
风灌进领口,带着夜露的潮气。路过家属院的老槐树时,阿浩突然捏了刹车,车把猛地一歪,我差点摔下去。“你看!”他指着树干,树皮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浩”和“涵”,是去年我们用美工刀刻的,现在被新长的树皮包了起来,笔画边缘毛茸茸的。
“还在呢。”我伸手摸了摸,树皮温热,像在呼吸。
“当然,”阿浩得意地扬下巴,“这是我们的地盘。”
后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自行车在碎石路上颠簸,我的膝盖撞在他的后背上,一下下的,像敲小鼓。他突然停下来,从车筐里掏出个手电筒:“下来推吧,前面有段坡。”
月光被树杈剪得支离破碎,落在他的肩膀上。我看见他脖颈后有颗小小的痣,被汗水浸得发亮。我们推着车往上走,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夜鸟。他突然哼起歌来,是首跑调的《青春修炼手册》,我跟着哼,两个人的声音在林子里撞来撞去,惊起更多的飞鸟。
山洞比想象中小,洞口爬满了牵牛花。阿浩用手电筒照进去,地上铺着他昨天带来的旧报纸,角落里堆着几个空汽水罐。“看,我就说能躺平。”他率先钻进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洞里很凉,带着泥土的腥气。我们并肩躺着,看手电筒的光在洞顶投下晃动的光斑。阿浩说他爸要调去别的城市了,开学可能就得转学。我“哦”了一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洞里回荡,像有人在敲鼓。
“那以后谁陪我爬树掏鸟窝?”我问。去年春天,我们在老槐树上掏到个空鸟窝,他说要做成标本,结果被他妈当垃圾扔了,为此他哭了半节课。
“你可以自己去啊。”他踢了踢我的脚,“或者,等我放假回来。”
手电筒的光突然灭了,大概是没电了。黑暗涌过来,把我们裹在里面。能闻到他身上的肥皂味,混着青草的气息。外面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唱歌。
“我给你留个东西。”阿浩突然说。他摸出个东西塞到我手里,是枚用细铁丝弯成的戒指,上面串着颗玻璃珠,在黑暗里微微发亮。“我姐的发卡上拆的,”他的声音有点含糊,“戴着,就当我还在。”
我捏着那枚戒指,铁丝硌得手心发痒。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是在小学三年级的开学典礼。他站在主席台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结果紧张得把“好好学习”说成了“好好吃西瓜”,台下笑成一片,他却涨红了脸,坚持把稿子念完了。
“喂,”我说,“明天去江边骑车吧?”
“行啊。”他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鼻音。
我们在洞里待到天快亮才下山。自行车下坡时,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阿浩的白衬衫鼓起来,像只大鸟的翅膀。路过早点摊时,他买了两个肉包,递我一个,热气烫得我直搓手。
“慢点吃,”他说,“像只抢食的小狗。”
暑假剩下的日子,我们几乎天天黏在一起。在江边的芦苇荡里捉迷藏,他总能一下子找到我,说我白T恤太显眼;去废品站淘旧书,他找到本缺页的《水浒传》,我们轮流看,看到武松打虎那段,就在院子里用木棍演一遍;最疯狂的一次,是趁大人午睡,偷偷骑到郊外的火车道,听远处火车过来的轰鸣声,吓得赶紧躲进草丛里。
离别的前一天,我们又去了后山。山洞里的报纸被雨水泡烂了,阿浩蹲在地上,一片片捡起来。“算了,”我说,“反正以后也不来了。”他没说话,只是把湿淋淋的报纸塞进塑料袋,系得紧紧的。
下山时,他载着我,链条不响了,大概是被他修好了。路过老槐树,他停下车,指着树干:“你看,我们又长高了。”去年刻的名字只到他胸口,现在已经到腰了。
“明年会更高。”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猛地蹬了一下车。风里,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送他去火车站那天,我把那枚玻璃珠戒指戴在手上。他的行李不多,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那本缺页的《水浒传》,还有我们一起捡的鹅卵石。
“到了给我打电话。”我说。其实我知道,他家新住处还没装电话。
“嗯。”他点点头,突然抱了我一下,力道很大,勒得我肋骨生疼。“自行车借你骑,”他说,“别给我弄丢了。”
火车开的时候,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朝我挥手。阳光照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眼睛亮闪闪的。我骑着他那辆旧自行车,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直到车轮卡进铁轨缝隙,摔了个结结实实。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坐在地上,膝盖擦破了皮,血珠慢慢渗出来。车筐里的橘子汽水滚到铁轨边,被太阳晒得滋滋作响,突然“嘭”的一声炸开了,橘黄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像场小小的烟花。
后来,那辆自行车我一直放在车棚里,偶尔擦擦锈迹。阿浩没再来过电话,我给他写过三封信,都石沉大海。直到初三开学,收到一个陌生包裹,里面是本崭新的《水浒传》,扉页上有他歪歪扭扭的字:“武松打虎那段,我帮你补全了。”
那天放学,我又去了后山。山洞被藤蔓封住了,我费了好大劲才钻进去。角落里,那袋湿报纸还在,只是已经干硬得像块石头。我摸出那枚玻璃珠戒指,阳光从洞口照进来,珠子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风穿过洞口,带着远处江水的气息。我突然想起那个夏夜,他在黑暗里说:“戴着,就当我还在。”
其实他一直都在。在车棚那辆生了锈的自行车里,在老槐树上模糊的刻字里,在江边芦苇荡的风里,在每个蝉鸣聒噪的夏天里。
青春大概就是这样吧,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但那些一起疯过的日子,会像自行车后座的风,永远留在记忆里,带着橘子汽水的甜,和青草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