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月的阳光，像融化了的蜂蜜，黏稠而温暖地泼洒在“小太阳幼儿园”的活动场上。空气里混杂着彩色塑料滑梯被晒暖的味道、小朋友奔跑扬起的微尘气息，以及一种独属于孩童世界的、无忧无虑的喧嚣

活动室靠窗的角落，四岁的余棉棉正对着一堆积木发起“总攻”。她试图搭建一座“世界上最高的城堡”，圆嘟嘟的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像只认真储备过冬粮食的小松鼠。她刚成功地将最后一块三角形积木安放在颤巍巍的塔尖，还没来得及露出胜利的微笑，一阵被极力压抑的、小动物般呜咽的哭声，便丝丝缕缕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声音来自那个彩色大滑梯的背面，一个光线有些昏暗的角落

棉棉歪了歪脑袋，头顶柔软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放下手中准备用来装饰城堡的红色小积木，挪动穿着白色软底鞋的小脚丫，好奇地探了过去

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小男孩

他蜷缩在柔软的彩色泡沫地垫上，穿着干净得体的白色小衬衫和蓝色背带裤，小小的身子因为哭泣而轻轻颤抖。他把脸深深埋在并拢的膝盖里，只露出柔软的黑发和一对泛红的、精致的小耳朵

“你怎么啦？”棉棉在他面前蹲下，奶声奶气地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小男孩听到声音，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棉棉看到了一双她此后很多年都无法忘怀的眼睛。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像被最清的山泉水洗过的黑曜石，湿漉漉、亮晶晶的，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此刻正茫然又无助地看着她。他的鼻尖也哭得红红的，像马戏团里可怜的小丑鼻子，但配上他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只让人觉得心疼

“……妈妈……”他抽噎着，小胸膛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妈妈……不见了……我要妈妈……”

哦，原来是妈妈不见了。棉棉恍然大悟，这是每个刚来幼儿园的“小豆丁”都要经历的“重大危机”。作为已经入园一年的“老生”，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安抚这个新来的小伙伴

她挺了挺小小的胸脯，努力摆出一点“学姐”的架势，用软糯的嗓音安慰道：“妈妈下班就会来接你啦！你看，我妈妈也不在呀。”她伸手指了指窗外，仿佛妈妈们就等在那边似的

小男孩看着她，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泪水积蓄得更多了，眼看又要决堤

棉棉有点发愁了。光靠说好像不行。她拧着小小的眉头，努力回想自己刚来时想妈妈了是怎么被哄好的。对了，是糖！王老师上次给了她一颗糖，甜甜的，吃完好像就没那么难过了

她低下头，肉乎乎的小手在自己胸前那个绣着小黄鸭的兜兜口袋里认真地掏啊掏。口袋里通常装着宝贝：老师奖励的亮晶晶小贴纸，地上捡来的光滑圆润的小石子，或者她偷偷藏起来的、舍不得马上吃完的小零食。今天，她的指尖触到了几颗光滑的、带着糖纸窸窣响声的小东西

是昨天妈妈塞给她的草莓味水果糖！

她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全部掏出来，摊在小小的掌心里。几颗包装鲜艳的糖果躺在那里，糖纸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彩。她仔细地挑选了一番，最终选定了那颗粉红色包装纸，上面画着最大一颗草莓的糖

她把这颗最漂亮的糖递到小男孩面前，声音比刚才更软了几分，带着纯粹的善意：“给你，草莓味的，可甜可甜啦！吃了糖，心里就甜甜的，不想妈妈了。”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摊开的小手掌，看着那颗躺在掌心、散发着甜蜜诱惑的粉红色糖果，又抬起泪眼看看棉棉。棉棉的眼睛亮亮的，像落满了星星，里面没有丝毫嘲笑，只有真诚的分享。他的抽噎声奇迹般地小了下去。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同样肉乎乎、却带着泪痕微凉的小手，轻轻地、几乎是虔诚地，从棉棉掌心取走了那颗糖

他的指尖短暂地触碰到了棉棉的掌心，那柔软的、带着一点点婴儿肥的触感，和糖纸的光滑截然不同

“你……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小声问，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但他开始笨拙地剥开糖纸。粉红色的糖纸被展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红色糖果

“我叫余棉棉，棉花的棉！”棉棉自豪地介绍，看着他把糖果放进嘴里，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我四岁啦！”

甜甜的草莓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像一股暖流，奇异地抚平了心底的恐慌和委屈。小男孩吮吸着糖果，腮帮子鼓起一小块，终于彻底止住了眼泪。他小声地、带着点羞涩地回答：“我……我叫秋屿。”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四岁。”

“秋屿？”棉棉眨巴着大眼睛，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有点陌生和复杂。她努力地学着发音，小舌头有点打结：“小……小岛？”

秋屿看着她费劲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纠正。从这一刻起，他在余棉棉这里，就有了一个专属的、带着亲昵意味的称呼——“小岛”

而秋屿，则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在他最无助时，递给他一颗草莓糖，笑起来比糖果本身还要甜上十倍的小姑娘，她叫“棉棉”

一颗微不足道的草莓糖，像一把神奇的钥匙，轻易地打开了一个孩子紧闭的心扉，也开启了一段绵长岁月的序章

从那天起，秋屿就成了余棉棉一条安静的小尾巴

做游戏时，老师刚说完“找好朋友手拉手”，秋屿就会默默地站到棉棉身边，伸出自己的小手；玩玩具时，他不再独自待在角落，而是抱着分到的积木或小汽车，安静地坐在棉棉旁边，她搭她的城堡，他摆他的轨道，互不干扰，却又自成一体；中午睡觉的时候，他会抱着自己的小毯子，眼巴巴地看着老师，直到老师笑着把他的小床挪到棉棉的旁边，他才会心满意足地躺下，听着旁边均匀的呼吸声安然入睡

老师分发午点，有时是小蛋糕，有时是动物饼干。秋屿总会把自己盘子里的那份，默默地挑出最好看的，或者他知道棉棉会喜欢的（比如饼干上的巧克力豆），悄悄地放到棉棉的盘子里。一开始他只是放，不说话。后来棉棉发现了，会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小岛，你不吃吗？”

他会微微红着脸，小声说：“给你吃。你喜欢吃。”

棉棉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像不知疲倦的小太阳，散发着光和热。而秋屿则像月亮，安静，内敛，借来的光也足够温柔。有调皮的小男孩跑来抢棉棉刚搭好的积木，或者推搡着要抢她正在玩的秋千，以前棉棉会大声理论，偶尔也会气鼓鼓地放弃。但现在，秋屿会走上前，虽然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气却很坚定：“是棉棉先来的。”然后，他会站到棉棉身前，尽管他自己的小腿也在微微发抖，却努力地想为她撑开一小片安全的天地

棉棉则会从秋屿身后探出脑袋，冲着那个调皮鬼得意地做鬼脸：“略略略，小岛保护我！”

时光就在这样简单纯粹、一个闹一个静的陪伴中，慢悠悠地流淌。他们一起从幼儿园的小班升到了中班，又从中班升到了大班。一起学会了唱《找朋友》和《小星星》，一起画线条歪扭却色彩绚烂的“我的家”，也一起在那个彩色的大滑梯上，度过了无数个阳光明媚或者微风轻拂的午后

滑梯的入口，仿佛成了他们小小的秘密基地。棉棉总是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秋屿就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颗草莓糖的甜味，似乎早已消散在舌尖，但那种被安慰、被接纳的温暖，却沉淀下来，悄然融入了彼此的生命轨迹，为往后更漫长的故事，写下了第一个甜蜜的注脚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