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之上的天空

故乡的老屋，终是没能捱过那个雨季。 消息从电话那头传来时，窗外都市的霓虹正喧嚣地切割着夜色。父亲的声音平静，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那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失群的燕，在一片陌生的钢筋丛林里，徒劳地盘旋，寻找一片可以歇落的旧檐。

请假，回乡。长途客车载着我与一车陌客，驶向记忆的源头。路的尽头，老屋已是一地残骸。青黑的瓦片碎裂如蝶翅，掺杂着朽木的苍白，沉默地堆积着。雨水浸泡过的土墙散发出一种熟悉又刺鼻的霉潮气，那是岁月彻底腐烂后的味道。我怔怔地立在废墟前，像一个被抽离了坐标的点，悬浮在时间的断层里。风中，仿佛传来祖母的呼唤，细听，却又只是穿过断墙的呜咽。

族叔递来一把铁锹，说：“看看吧，还能找出点什么。” 我近乎徒手地翻开碎砖瓦砾，动作由机械变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搜寻。指尖被碎砾硌得生疼，尘土呛得人咳嗽，我却浑然不觉。我寻找的，并非任何具象的物件，而是一枚遗失在时光里的魂魄。

终于，在曾是灶膛的那片废墟下，我的指尖触到一抹温润的凉。 那是一块青瓦，大半已埋于泥中，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撬出，用衣袖擦去泥泞。瓦片内壁上，竟赫然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我的飞机场”。字迹稚拙，旁边还刻着一架鼓着胖胖肚子的飞机。

那个被尘封的午后，瞬间撞开记忆的闸门，轰然归来。 七岁的我，厌倦了午睡，揣着一截偷偷藏下的铅笔头，爬上微烫的瓦屋顶。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只有阳光流淌，将连绵的瓦垄镀成一片安静的海洋。我选中这片最平整的瓦，郑重地刻下我的“领地”和我的“航班”。我以为，从这里起飞，就能抵达任何远方。祖母的脚步声从梯口传来，我慌忙躺下装睡。她只是轻叹一声，用蒲扇为我遮住晒脸的阳光，并未揭穿我那片“飞机场”的秘密。

那一刻，我跪在废墟上，紧紧攥着那片青瓦，泪水终于决堤。 我曾那么急切地想飞离这片土地，向往着比屋顶更高、比村庄更远的天空。我成功了，我飞到了城市，住进了窗明几净的高楼，可我俯瞰的，永远是别人的万家灯火。我失去了那座真正属于我的、可以随时起降的“机场”。

我最终带走了那片瓦。它静置于我都市公寓的书架上，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它不再是建筑的材料，而是我灵魂的压舱石。每当我在生活的洪流中感到漂泊无依时，我总会摸摸它粗糙的质地，感受那份源自大地的沉稳。

老屋塌了，故乡成了一枚贴在汇款单上的邮政编码。 但我终于明白，故乡从未是一处固体的房屋，它是一片瓦的温度，是一个童年秘密的刻痕，是祖母无声的宽容。它是我最初启航的机场，也是我最终可以降落的跑道。它坍塌在物理的世界，却以更坚固的姿态，在我心里重建。

那片青瓦之上，曾是我全部的、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