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兴的秋天
始兴的秋天是打翻的调色盘,赭红的丹霞山峦被时光浸染成熟透的柿子。晨雾初散时,山体在朝阳下泛着玛瑙般的光泽,仿佛天神将整座山峦浸入了朱砂池,又用云絮轻轻擦拭。山腰处的枫香树像蘸饱了胭脂的画笔,在层林尽染的画布上挥洒出渐变的色阶,从鹅黄到金橙,从绛紫到赭红,层层叠叠地铺展成大地的裙裾。
山涧溪流是丹霞山的银质腰带,秋日的阳光在溪面碎成千万片跳动的银箔。溪畔的野菊像撒落的金纽扣,与青苔斑驳的岩石相映成趣。当山风掠过,整片山谷便奏响交响乐——松涛是低音提琴的轰鸣,竹叶是竖琴的颤音,而溪水的叮咚则是清脆的三角铁声。这自然的乐章里,连岩石都化作沉思的乐师,用沉默的节奏应和着季节的韵律。
平水河谷的稻田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金黄的稻穗垂首书写着丰收的十四行诗。晨露未晞时,稻田像撒满碎钻的绸缎,每颗露珠都包裹着微缩的彩虹。农人弯腰收割的剪影,恰似大地在稻田里种下的省略号,等待秋风来续写未尽的诗篇。
稻田深处,田埂上的野花是散落的标点符号。紫云英像惊叹号般热烈,波斯菊如问号般俏皮,狗尾草则是拖长的破折号。白鹭掠过时,翅尖在稻浪间划出优美的逗号,而远处炊烟升起处,便是句号般圆满的休止。当暮色浸染天际,整片稻田便化作燃烧的晚霞,稻穗在暮光中低语,将沉甸甸的私房话絮絮低语给大地。
浈江是始兴的玉带,秋日的江水裹挟着桂花的芬芳,像位梳着古风发髻的姑娘,将银杏叶簪在青丝间缓缓流淌。江面漂浮的落叶是时光的书签,记录着江水从丹霞山深处带来的故事。老船工的木桨拨动江水,荡开的涟漪里浮沉着千年商道的倒影——那些满载着茶叶与瓷器的帆船,是否也曾在这样的秋日里,将岭南的风物送往远方?
江畔的古榕树是活着的史书,虬结的根须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住江岸的岁月。树冠垂落的气根在秋风中轻摆,仿佛在向江水诉说:百年前,这里是否也有诗人倚树听涛,将浈江的秋声写入诗笺?江鸥掠过水面时,翅尖沾起的水珠里,映照着始兴从秦汉到明清的倒影。
太平街的骑楼下,青石板路浸润着百年的晨昏。秋阳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趟栊门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时光老人正在墙上书写甲骨文。阿婆们把晒秋的辣椒串成朱砂璎珞,火红的珠链映着黛瓦白墙,恍若唐宋画卷里遗落的诗行。老茶馆里飘出的普洱香,混着糖炒栗子的焦甜,在街巷间织就一张温暖的网。
骑楼廊柱上的爬山虎褪去夏日的翠绿,转而披上琥珀色的外衣。它们像会呼吸的浮雕,在秋风中轻轻颤动,讲述着民国商号的兴衰。某扇雕花铁门后,传来粤剧《帝女花》的唱段,婉转的腔调里,秋阳为老宅的灰塑门神镀上金边。当暮色漫过马头墙,整条老街便化作一卷徐徐展开的古画,每道光影都在诉说时光的故事。
车八岭的果园是秋天的调色盘,柑橘树上悬着千万盏小灯笼,板栗刺球像缀满铜铃的铠甲。晨雾中的果园宛如仙境,露珠在柚子的蜡质表皮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果农们弯腰采摘的身影,恰似大地在枝头写下丰收的注脚。
山涧旁的野柿林是自然的油画,橙红的果实压弯枝头,像无数个凝固的火焰。当秋风掠过,枝头便落下金色的雨,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孩子们追逐着滚落的野柿子,笑声惊起树梢的麻雀,而老农的竹篓里,正盛满秋天的馈赠。这些果实不仅是味觉的盛宴,更是大地写给农人的情书,字字句句都浸润着阳光的温度。
当暮色浸透丹霞山的褶皱,始兴的秋夜便化作一卷泛黄的线装书。浈江在月光下流淌成流动的水银,倒映着对岸山峦的剪影。老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里,仿佛能看见明清商贾的衣袂掠过青石板。秋虫在墙根处低吟浅唱,为这座千年古城谱写着夜的安魂曲。
丹霞山的夜色是浓墨重彩的泼墨画,山体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晕。守山人提着马灯巡山,光点在山道上忽明忽暗,宛如银河坠落的碎片。山风掠过松林,带来远古的回响——那是秦汉戍卒的号角,还是唐宋诗人的吟哦?当北斗七星的银勺舀起满天星斗,整座始兴城便沉入秋的梦境,等待下一个黎明的苏醒。
站在丹霞山巅俯瞰,始兴的秋天是立体的史诗。山峦的褶皱里藏着秦代的烽火,稻田的波浪中荡漾着唐宋的月光,浈江的流水里漂浮着明清的商船。当秋风掠过马头墙的飞檐,檐角的风铃便奏响时光的和弦——那是始兴在向世界诉说:我既是丹霞山的赭红,也是浈江水的碧绿;既是稻浪的金黄,也是老街的黛瓦。
这座千年古城的秋天,是自然与人文交织的锦缎。每一片落叶都是时光的书签,每一缕秋风都是历史的注脚。当暮色四合,山峦化作打翻的砚台,将晚霞研成浓墨,浸染了云海这匹素绢。归巢的白鹭掠过稻田,翅尖蘸着暮色,在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间,写下秋日的绝句。而始兴,永远是这幅秋日长卷中最动人的题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