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鸡鸣山
一、染血的药箱
1942年的白露刚过,冀北的秋意就浸进了骨头缝里。陈静宜蹲在鸡鸣山北麓的乱石堆后,指尖按在右腿的伤口上,铁锈味的血正透过粗布裤渗出来。她怀里的牛皮药箱硌着肋骨,里面的磺胺粉瓶子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这是昨夜从鬼子据点里抢出来的,代价是三名战士永远留在了据点外的高粱地里。
“陈医生,能走吗?”通讯员小马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左臂被刺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却还死死攥着那面被弹片撕开的红旗。陈静宜咬着牙撕下裙角,在药箱里翻出碘酒:“忍着。”酒精浸透布条的瞬间,小马闷哼一声,额头上滚下的汗珠砸在布满尘土的枪托上。
远处传来狼狗的吠声,夹杂着日军的呼喊。陈静宜拽起小马往密林里钻,枯枝划破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想起三个月前离开北平协和医院时,导师塞给她的那封信,信里说:“医者的战场,不止于手术台。”那时她还不懂,直到亲眼看见担架上的战士被锯掉腿时,咬碎了满口的牙。
密林深处藏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着。陈静宜把小马推进去,转身用石块垒住洞口,只留下一道透气的缝隙。药箱里最后半瓶吗啡被她塞进小马手里:“实在疼就抿一口,天亮我来接你。”
她往相反的方向跑,故意踩断枯枝制造声响。跑过一片酸枣林时,右腿的伤口突然一阵剧痛,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药箱摔开了,纱布和镊子散落出来,在枯黄的草叶上格外扎眼。
“抓住她!”日语的嘶吼声越来越近。陈静宜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一只军靴踩住了后背。她闻到刺鼻的樟脑丸味,那是日军军官常穿的呢子大衣特有的气味。
二、山坳里的灯火
再次睁开眼时,陈静宜发现自己躺在土炕上,腿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用的是粗劣的麻布,却异常干净。昏暗的油灯下,一个梳着发髻的老妇人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跳动。
“醒了?”老妇人转过身,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喝点米汤吧,看你虚的。”陈静宜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按住肩膀。“鬼子搜山去了,得天黑才回来。”老妇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家柱子在县大队,他说你们是好人。”
窗外传来鸡叫,是那种芦花鸡特有的嘶哑嗓音。陈静宜这才发现,这间土坯房是个药铺,墙上挂着褪色的药幌子,柜台里摆着蒙尘的药罐,角落里堆着晒干的柴胡和当归。“您是?”“叫我张婶就行。”老妇人往碗里撒了把红糖,“前儿个柱子捎信说,有位陈医生可能会路过,让我多留个心眼。”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张婶吹灭油灯,把陈静宜往炕洞里推——那里竟藏着个暗格,刚好能容下一个人。“是二柱子,我家小孙子。”张婶压低声音,用稻草盖住暗格的入口。
陈静宜在暗格里听着动静。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怯生生的口音:“奶奶,鬼子又来搜药了,王大爷家的草药全被烧了。”接着是张婶的叹息:“烧了再种,只要人在,药就断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暗格被掀开。张婶递进来一个布包:“柱子说让你往南走,过了黑风口就是根据地。这是我攒的草药,能治些外伤。”布包里除了草药,还有两个烤得焦黄的窝头,上面留着细密的牙印,像是被孩子偷偷啃过。
三、黑风口的枪声
黑风口是两座山峰间的窄谷,最窄处仅容两人并行。陈静宜背着药箱走在前面,张婶的小孙子二柱子在后面引路,他手里攥着根削尖的木棍,说是“能打狼”。
“陈医生,你看那棵松树。”二柱子指着崖壁上的歪脖子松,“我爹说,那是他们的联络信号,要是树影在石头上成了直线,就是有鬼子。”陈静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松树的影子投在布满青苔的石壁上,像把拉开的弓。
走到谷中央时,二柱子突然停住脚步,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有马蹄声。”陈静宜立刻拽着他躲进岩缝,只见十几个日军骑兵正往谷里冲,为首的军官举着望远镜,正是昨天抓住她的那个。
骑兵队刚过去,岩缝后突然冒出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手里握着驳壳枪,正是张婶的儿子柱子。“陈医生,可算等着你了!”柱子的脸被晒得黝黑,颧骨上有块月牙形的伤疤,“县大队在鹰嘴崖设了埋伏,就等鬼子进套。”
陈静宜跟着他往鹰嘴崖走,沿途的灌木丛里藏着不少伤员。一个腿被炸断的小战士看见药箱,眼里突然有了光:“医生,能给我留点绷带吗?我还能打仗。”陈静宜给他包扎时,发现他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铅笔,上面刻着“抗日救国”四个字。
日头偏西时,枪声在黑风口响起。陈静宜蹲在临时救护所里,听见子弹呼啸着掠过屋顶。柱子冲进来,胳膊上中了一枪,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滴:“陈医生,鬼子退了!但他们放了火烧山,得赶紧转移!”
她跟着伤员往山后撤,路过一片山楂林时,看见二柱子正往树上爬,手里捧着个布兜,拼命摘着通红的山楂。“我娘最爱吃这个。”孩子的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惊人,“等打跑了鬼子,我要种满山的山楂树。”
四、雪地里的药圃
入冬时,陈静宜成了鸡鸣山根据地的军医。她把张婶给的草药籽种在山坳里,用石头围起一块小小的药圃,里面栽着当归、黄芪和薄荷。下雪的时候,她就用草帘把幼苗盖起来,像呵护着一个个脆弱的生命。
除夕夜,伤员们凑在火堆旁守岁。柱子用刺刀挑着个铁皮桶,里面煮着缴获的牛肉罐头,分给大家当年夜饭。二柱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冻硬的麦芽糖,是张婶托人捎来的。“陈医生,你尝尝。”孩子踮着脚往她手里塞,糖块冻得像石头,却在嘴里慢慢化出清甜。
突然,岗哨吹起了警报。日军趁着雪夜偷袭,枪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刺耳。陈静宜抓起药箱往救护所跑,刚出门就被一股力量推倒在地——是二柱子,他用小小的身躯挡住了飞来的弹片,鲜血瞬间染红了胸前的麦芽糖纸。
“别管我……救我爹……”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弱。陈静宜抱着他往救护所跑,雪地里留下串串血痕。她听见柱子在喊她的名字,转头看见他被日军的机枪扫中,倒在那片刚栽好的药圃前,手里还攥着颗没来得及种下的药籽。
战斗结束时,天已经亮了。陈静宜蹲在雪地里,把二柱子没吃完的麦芽糖埋在药圃里,又将柱子手里的药籽种下去。张婶拄着拐杖来寻孙子,看见雪地里的小坟包,没有哭,只是把带来的山楂干撒在坟前:“柱子说,春天来了,药草就发芽了。”
五、春风里的药香
1945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鸡鸣山的积雪还没化尽,药圃里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陈静宜跪在地里除草,指尖触到松软的泥土,突然想起张婶说的话:“土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东西。”
山下传来消息,鬼子投降了。陈静宜跑到鹰嘴崖,看见县大队的战士们正在升旗,那面被弹片撕开的红旗,此刻在春风里舒展得格外鲜艳。二柱子种的山楂树抽出了新枝,柱子牺牲的地方,长出了一片茂密的薄荷,风一吹,满山谷都是清冽的香气。
张婶提着篮子上山了,里面装着刚蒸好的馒头。她把馒头分给伤员,看见药圃里的新苗,突然抹起了眼泪:“柱子小时候总问我,人死后会变成啥?我说,变成山上的树,地里的草,看着咱们过好日子。”
陈静宜从药箱里拿出个小本子,那是她在北平上学时用的笔记本,里面记满了药方。最后一页,她写下今天的日期,旁边画了棵小小的山楂树。风穿过山谷,带来远处孩子们的笑声,她知道,那些在烽火中逝去的生命,都化作了这满山的春色,在春风里,在药香里,在每一个向阳而生的日子里。
夕阳西下时,陈静宜站在鹰嘴崖上,望着连绵的鸡鸣山。山脚下,炊烟袅袅升起,像无数条温柔的线,把散落的村庄连在一起。她想起那些染血的绷带,那些藏在暗格里的药箱,那些永远留在雪地里的年轻脸庞——他们都化作了这山河里的一粒尘埃,却在时光里,长成了最坚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