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书箱里的春天。
林小满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旧书箱时,是在祖母阁楼积灰的角落。
那是个深棕色的木箱,边角的铜锁已经氧化成青绿色,箱身印着模糊的烫金花纹,像是被时光啃噬过的藤蔓。她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来时,本是为了找祖母说过的那床蓝底白花的旧棉被——南方的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她租住的顶楼单间墙皮都在渗水,夜里总被潮湿的霉味呛醒。
“小满,慢着点,别碰坏了箱子。”祖母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老式藤椅摇晃的咯吱声。
林小满缩回手,指尖已经沾了层薄灰。她蹲下身打量着木箱,它比寻常书箱要宽些,箱盖边缘嵌着的皮革有些开裂,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绒布。“奶奶,这箱子里装的什么呀?看着年头不短了。”
“你爷爷年轻时候的东西。”祖母的声音隔着楼板飘上来,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走之前特意交代,不让人动。”
林小满“哦”了一声,没再追问。爷爷在她五岁那年就过世了,记忆里只剩下个模糊的背影——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手里捧着本书,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金。
她最终没找到那床棉被,却被书箱角落露出的半张泛黄的纸片勾住了目光。那纸片从箱缝里探出来,边缘卷得像只干枯的蝴蝶翅膀,上面似乎有字迹。鬼使神差地,她捏住纸片轻轻一抽。
那不是纸片,是张照片。
黑白照片上站着两个年轻人,男的穿着中山装,眉眼清瘦,嘴角带着点腼腆的笑意;女的梳着两条粗辫子,碎花布衫的领口别着枚银质的梅花胸针,正微微歪头看着身边的人,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背景是片望不到头的油菜花田,金黄的花海漫到天边,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小满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认得照片里的男人是年轻时的爷爷,可那个女人……绝不是奶奶。奶奶的眼角有颗痣,笑起来会陷出两个很深的梨涡,而照片里的姑娘,脸颊是圆圆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括号。
雨忽然大了起来,雨点砸在阁楼的玻璃天窗上,噼啪作响。林小满把照片揣进兜里,抱着找到的半床薄被匆匆下楼,祖母正戴着老花镜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新鲜的泥土。
“找到啦?”祖母抬头看她,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嗯,就是有点薄。”林小满把被子放在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口袋里的照片,“奶奶,爷爷年轻时候,去过油菜花田吗?”
祖母择菜的手顿了顿,竹篮里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去过吧,他年轻时在乡下教过书。”她低下头继续掐掉菜根,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烟,“那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夜里林小满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把那张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仔细看。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行小字,墨迹已经发蓝:“1957年春,于清溪村。赠明远,念安。”
明远是爷爷的名字。
第二天雨停了,林小满特意绕到老街的修表铺。铺子里的张师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跟爷爷同辈,小时候总爱给她讲过去的故事。
“清溪村?”张师傅摘下老花镜,用绒布擦着镜片,“那地方早没啦,上世纪七十年代修水库,整个村子都淹在水底了。”他顿了顿,抬头看林小满,“你爷爷确实在那儿待过,二十出头的时候,师范学校毕业,响应号召去的。”
“他在那儿教什么呀?”林小满坐在铺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旧钟表,指针指向不同的时间,像一片凝固的森林。
“什么都教。”张师傅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算术、国文、画画,甚至教村里的姑娘们唱歌。那时候他住村头的老祠堂,祠堂后院有棵老杏树,春天开得满树白,老远就能看见。”他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啊,那时候村里有个叫苏念安的姑娘,总往祠堂跑。”
林小满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苏念安?”
“是啊,长得俊,又机灵,跟着你爷爷学认字,后来还帮着抄教案呢。”张师傅往茶杯里续了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的脸,“可惜啊,58年冬天,你爷爷就被调回城里了。听说走的那天,苏姑娘送了他一路,从村里走到渡口,走了两个钟头。”
林小满攥着口袋里的照片,指节微微发颤。她忽然想起阁楼里的旧书箱,“张爷爷,您知道我爷爷有个棕色的书箱吗?带铜锁的那种。”
“知道,”张师傅点头,“他回城时就背着那个箱子,宝贝得很。有次我借他的《呐喊》看,他都得盯着我洗手擦桌,生怕弄脏了。”他忽然叹了口气,“后来啊,那箱子就锁起来了,再没见他打开过。”
回到家时,祖母正在院子里晒被子。阳光穿过湿漉漉的空气,在被单上织出透明的金线。林小满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佝偻着背,手里的竹竿举得有些吃力。
“奶奶,我能看看爷爷的书箱吗?”林小满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竹竿。
祖母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钥匙在他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里,铜的那个。”
阁楼里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林小满跪在书箱前,把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掀开箱盖。
箱子里铺着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呐喊》《彷徨》《唐诗宋词选》,书脊都有些磨损,扉页上有爷爷清秀的字迹。她小心翼翼地把书一本本拿出来,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包。
解开蓝布,里面是个牛皮笔记本,还有一沓信封。
笔记本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第一页写着“清溪村记事”。林小满翻开本子,里面是爷爷的字迹,记录着村里的琐事:“三月初五,教小虎背乘法表,他总把‘三七二十一’说成‘三七二十八’,罚他抄十遍,却见他偷偷把纸塞给阿桂姑娘,让她帮忙写——小孩子家的心思。”“四月十二,念安送来新腌的芥菜,说配粥吃最好。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衫子,像祠堂后院的杏花。”
林小满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看见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在煤油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虫鸣。
翻到后面,字迹渐渐潦草起来。“五月廿三,上面来通知,说要搞扫盲运动,村里要选代表去县里培训。念安想去,可她娘说姑娘家认字没用,不如早点嫁人。”“六月初七,念安偷偷来找我,眼睛红红的,说她娘把她的课本烧了。我把《女诫》藏起来,给了她本《新儿女英雄传》,告诉她女子也能做大事。”
最后几页的日期停留在1958年11月。“今日接到调令,三日内回城。祠堂的杏树叶落光了,念安送来她绣的帕子,上面是朵没绣完的梅花。她说,等明年杏花开了,就去找我。”
林小满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拿起那沓信封,信封上的邮票已经泛黄,收信人地址都是“清溪镇中学”,寄信人是“清溪村 苏念安”。她拆开最上面的一封,信纸是粗糙的草纸,字迹娟秀,带着点稚气:“明远先生,您教的《静夜思》我背下来了,只是总想起您说的‘举头望明月’,城里的月亮,是不是比村里的圆?”
后面的信越来越短。“先生,村里的油菜花又开了,比去年的旺。”“先生,我娘不让我再给您写信了。”“先生,杏花开了。”
最后一封信没有邮票,也没有日期,只有一句话:“我要嫁人了,去很远的地方。勿念。”
林小满把信放回蓝布包,忽然注意到笔记本里夹着片干枯的花瓣。她轻轻拈起来,那花瓣已经薄如蝉翼,呈淡淡的黄褐色,却还能看出五瓣的形状——是片杏花。
“找到了吗?”祖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阁楼门口,手里端着杯热茶,雾气氤氲了她的眼睛。
林小满点点头,把笔记本递过去。祖母接过本子,指尖在封面上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忽然说,声音有些发颤,“你爷爷回城后,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出来时眼睛都是肿的。后来他娶了我,从来没提过清溪村,可我见过他夜里对着这箱子发呆。”
她翻开笔记本,指着那页写着“月白色衫子”的地方,轻声说:“他后来总买月白色的布给我做衣裳,我那时候还傻,以为他喜欢这个颜色。”
林小满看着祖母的侧脸,阳光从天窗照进来,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那您……”
“人这辈子,心里总得装着点什么。”祖母合上书,把它放回箱子里,“你爷爷待我好,一辈子没跟我红过脸。他走的前一天,拉着我的手说,箱子里有片杏花,是春天的念想。”她站起身,拍了拍林小满的肩膀,“梅雨季快过了,等天晴了,把箱子搬到院子里晒晒吧。”
那天下午,雨真的停了。林小满把旧书箱搬到院子里,打开箱盖,让阳光晒进去。她坐在箱子旁边,看着那些泛黄的书页和信件,忽然明白爷爷为什么要锁着这个箱子——不是为了藏起什么秘密,而是为了守住一个春天。
风从院墙外吹进来,带着新叶的清香。林小满想起张师傅说的,清溪村现在成了水库,水面平静如镜,春天的时候,岸边会开满油菜花,金黄一片,像当年淹没在水底的村庄,以另一种方式,绽放着春天。
她拿出手机,给远在北方的男友发了条消息:“等天晴了,我们去看油菜花吧。”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有片被风吹起的花瓣,轻轻落在了旧书箱的绒布上。是隔壁院子里的海棠花瓣,粉白相间,像个迟到了许多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