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31
江边那次崩溃和深夜那通电话,像两道深刻的划痕,刻在了林晚照那个冬天的记忆里。划痕很痛,但也意外地释放了某种长期积压的脓血。他没有立刻变得乐观开朗,那不现实。家庭的变故依旧是压在他心口的巨石,父亲的刑期像一道冰冷的阴影,横亘在他对未来的所有想象之中。但那种要将自己彻底封闭、与世隔绝的冲动,渐渐平息了。
他开始尝试着,一点点重新连接外界。过程笨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他首先强迫自己恢复了规律的作息,不再逃课。即使坐在教室里,思绪时常会飘向远方,但他至少人在那里。笔记记得断断续续,但总比一片空白好。他重新拿起了笔,不是创作,而是记录。写下一些杂乱无章的感受,破碎的梦境,或者仅仅是描述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树。书写本身成了一种梳理,将内心混沌的痛苦,一点点转化为可视的文字,尽管那些文字本身也充满了挣扎的痕迹。
对苏念,他不再回避。她会照旧发来那些日常的、简短的消息,他现在会认真地回复。
“降温了,记得加衣。”——“你也是。”
“D大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味道尚可。”——“C大今天红烧肉,偏甜。”
“看到一篇论文,关于叙事结构与混沌理论,已发你邮箱。”——“收到,有空看。”
对话依旧平淡,缺乏他们以往那种思想碰撞的火花,但至少,通道重新打开了。他知道,苏念在用这种方式,为他铺设一条回归“正常”的、坡度极缓的路径。
一个周六的下午,苏念来C大,没有提前打招呼,只是发了个定位在图书馆。林晚照看到消息,犹豫了片刻,还是合上书走了过去。他找到她时,她正坐在他们以前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低头看着书,阳光在她发梢跳跃。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苏念抬起头,看到他,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是很浅地笑了一下,指了指旁边空位子上放着的一杯奶茶:“顺便带的。”
林晚照拿起那杯温热的奶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带着一点不真实的暖意。
“谢谢。”他说。
两人没有再说话,各自看着书。偶尔抬头,视线会在空气中短暂相遇,然后各自移开。没有尴尬,只有一种重新确认彼此存在的安静陪伴。直到夕阳西沉,图书馆的灯次第亮起。
“去吃饭吗?”合上书,苏念很自然地问。
林晚照点了点头。
他们去了学校后门那家小馆子,点了两个简单的炒菜。吃饭的时候,林晚照主动提起了他正在写的东西,不是剧本,只是一些零散的记录。
“有时候写着写着,会觉得所有的文字都没有意义。”他看着碗里的米饭,声音低沉。
“意义不在于结果,在于过程。”苏念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平静,“就像我们做实验,大部分数据最终可能都是无效的,但筛选和记录的过程本身,就是在逼近真相。”
她用她最熟悉的领域做类比,试图为他看似“无用”的努力正名。林晚照听懂了,他沉默着,扒了一口饭。
陈烁和沈雨薇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变化。他们不再在群里肆无忌惮地玩闹,但会时不时地@他。
陈烁发来他新设计的、一个极其蠢萌的机器人动图:“林导,看看这玩意儿像不像你上次剧本里那个跑龙套的?”
沈雨薇分享了一首后摇音乐,附言:“听着这个,感觉适合你现在的状态。”
这些举动笨拙却真诚,像朋友间心照不宣的、轻轻的叩门,告诉他:我们还在,你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冬天最冷的时候,林晚照回了一趟家。母亲瘦了很多,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刻上去的,但精神尚可,甚至还在社区找了一份简单的零工。她没有在他面前哭,只是反复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学业要紧。家里的气氛压抑,却也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脆弱的平静。
离开家,坐在返程的火车上,林晚照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荒凉的冬景,心里依旧是沉的,但那沉重里,似乎掺进了一点别的东西——责任。对母亲的责任,对自己的责任。
回到学校后,他给苏念发了一条消息:“回家了,我妈还好。”
苏念回得很快:“嗯。你也照顾好自己。”
冬天正在走向它的尾声,校园里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底下潮湿的、颜色深暗的土地。林晚照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冷风刮在脸上,依旧刺骨,但他感觉自己的脚步,比前些日子要稳了一些。
他知道,悲伤不会轻易离开,困难也远未结束。父亲的八年刑期,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需要直面和消化的现实。但至少,他不再背过身去,拒绝一切。他开始学习如何带着这块沉重的巨石,继续往前走。这个过程缓慢、艰难,每一步都可能伴随着疼痛,但“向前”这个动作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声的抵抗。春天的到来尚需时日,但冰层之下,水流已经开始重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