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悖论
都说遗忘就不会痛苦,但是时间并不会赐予一个人遗忘的权利。这句话像一枚楔子,钉在我十六岁夏天的记忆里,那时我才明白,遗忘并非简单的删除,而是一场与自我达成的艰难和解。
那个夏天,祖母的阿尔茨海默症已步入深水区。她不再是那个能给我讲完整民间故事的老太太,而成了一个在时间碎片里打捞记忆的渔夫。有时,她把我认作邻家的孩子,客气地递来虚构的糖果;有时,她会突然望着窗外说:“槐花开了,该给你爷爷做饼了。”——爷爷已去世十年。
起初,我无法接受这种遗忘。我翻出老照片,一遍遍重复那些她曾讲过无数遍的故事,试图在她逐渐沙化的记忆里种下绿洲。可她只是茫然地微笑,那眼神像蒙着雾的深潭,映不出往事的倒影。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看见祖母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双手在空气中熟练地打着结。那是她年轻时编中国结的动作,肌肉记忆穿越了遗忘的荒漠,在意识的废墟上开出花来。我忽然意识到:她遗忘的只是事件的轮廓,却留下了情感的温度。就像她不再记得爷爷的容貌,却记得槐花饼的甜香;不再记得我的名字,却总在我进门时,下意识地把手边的水果推过来。
这让我开始重新思考遗忘的本质。
我们总把记忆想象成一座坚固的仓库,以为遗忘是墙壁上剥落的漆皮。但神经科学告诉我们,记忆更像是不断重写的光盘——每次回忆,都是一次改写。那个让你夜不能寐的尴尬瞬间,多年后回想,可能只剩下对自己的莞尔一笑。这不是遗忘,而是理解的重构。
历史同样如此。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有一面“哭墙”,刻着密密麻麻的遇难者姓名。我们铭记的不是仇恨,而是对生命价值的确认。这种集体记忆不是要凝固痛苦,而是要在理解苦难的基础上,建造更坚固的文明基石。正如哲学家桑塔亚纳所言:“那些忘记历史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但“不遗忘”不等于“不原谅”,而是为了更深刻地理解人性,从而走向真正的和解。
个体的成长何尝不是一场与遗忘的谈判?童年受过的伤害,青春经历的背叛,都像河床下的石子,随着时间流逝,它们不再硌脚,却塑造了河流的走向。我们不是遗忘了痛苦,而是学会了与之共处——就像贝壳把一粒沙变成珍珠,我们把痛苦变成理解他人、认识自我的资源。
回到祖母那里。现在我不再执着于纠正她的“错误”,而是学会进入她的时空。当她指着空荡荡的院子说“鸡叫了”,我就附和“天快亮了”;当她反复问同一个问题,我就当作第一次回答。在这种看似荒诞的对话中,我理解了另一种真实:她遗忘了很多具体,却保留了爱的本能。
临终前,祖母已说不出完整句子。但当她弥留之际,她的手轻轻拍着被子,哼起一首模糊的童谣——那是我父亲婴儿时,她哄睡的歌谣。遗忘席卷了一切,却在这首童谣前止步。
那一刻我明白:真正的遗忘从来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生命自然的沉淀。那些我们以为忘记的,其实都内化成了生命的底色。就像祖母,她忘记了世界,却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唱出了爱的本能。
所以,不必苛求遗忘,也不必恐惧铭记。时间确实不会赐予我们随意遗忘的权利,但它给予我们更宝贵的东西——理解的能力。让我们在记忆的河流中淘洗出智慧的金沙,在往事的镜子里照见更完整的自己。
最终,我们带着所有的记忆前行,不是作为负担,而是作为生命的厚度。就像祖母的那个下午,在遗忘的深渊里,用一首童谣完成了生命最动人的完成式——她什么都可以忘记,却始终记得如何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