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是夜的更夫，总在暮色最浓时准时叩响光明。

老城区这条街上的灯还是二十年前的制式：水泥灯柱粗粝如树皮，顶个荷叶般的铁皮灯罩，内里悬着昏黄的钠灯。新来的市政官员曾说要将它们全换成LED冷白光，遭居民联名反对。人们说这暖黄的光里，焙着半座城的旧梦。

灯下常有故事。夏夜八九点钟，第一波光落下时，王老头会搬出竹椅，摇着蒲扇给围坐的孩童讲古。他说这排灯里住着抗战时牺牲的报信人魂魄，所以光色才这般温厚，像舍不得惊扰什么。孩子们抬头看扑棱的飞蛾，觉得那或许是魂魄在巡视疆土。

街灯照亮无数归人。晚自习下课的女孩背着书包跑过光区，发梢跃动的碎金像某种神秘的加冕；醉酒的男人扶着灯柱呕吐，把委屈与不甘都还给大地；还有牵手的恋人，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终于在灯光不及处融成一体。

修灯的老傅最懂这些灯。他说三号灯线路老化，光会喘；七号灯被香樟枝叶遮挡，投下的光斑总是破碎；最亮的是街角的十三号灯，因为要替卖馄饨的阿婆多撑一片光。某夜暴雨，他披雨衣检修线路，却见每盏灯下都站着撑伞的居民——人们用身体为修灯人隔出小片干爽天地。

今年拆迁终于轮到老街。最后一夜，所有居民自发来到街上。没人说话，只是静静站在相伴多年的灯光里。忽然，三号灯开始闪烁，像在喘息；接着七号灯也明灭起来；最后整条街的灯都开始忽明忽暗地呼吸——老傅在总闸处拉出了他设计的告别程序。

明天这里将变成工地，而后竖起商业大厦。新装的LED灯会亮如白昼，照见簇新的沥青路面与不锈钢长椅。但总有人会在深夜站定，觉得这片光明里少了些什么。

就像遗失了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