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七月黏稠的空气，我攥着外婆亲手缝的蓝染布袋，站在村口老槐树下。远处山坳里腾起的青烟像条蜿蜒的银蛇，那是夏祭的烟火在召唤。

"阿囡快来！"外婆的银发在风里颤动，她掀开竹编食盒，油纸包着的米糕还带着灶膛的余温。我们沿着青石板路往山坳走，路边的野薄荷被晒得蔫头耷脑，倒是野蔷薇开得肆意，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像撒了把碎星星。

转过最后一道山弯，整座山谷突然活了过来。二十八面太鼓在晒谷场上擂动，鼓手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随着鼓点起伏。我数着鼓面上的朱漆裂纹，忽然被外婆拽进人群。穿浴衣的少女们捧着竹篮穿梭，篮子里青梅浸在冰水里，泛着翡翠般的光泽。

"这是神乐铃。"外婆递给我一串缀着五色纸条的铜铃，铃舌是颗圆润的青玉。我们跟着人流往神社走，石阶上铺着新割的菖蒲，清苦的香气混着线香的甜腻，在鼻尖织成一张网。神社前的鸟居被刷成朱红色，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几只白颈鸦。

正午的太阳把石板路晒得发烫。我蹲在神社后院的古井边，看外婆用葫芦瓢舀水。井水沁凉，顺着指缝滑落，在青苔上砸出细小的水花。忽然有只蝴蝶停在我肩头，翅膀上缀着蓝紫色的鳞粉，像极了外婆布袋上的染纹。

"要开始神舞啦！"不知谁喊了一声。我慌忙把最后半块米糕塞进嘴里，跟着人群涌向晒谷场。十二位老妇人排成两列，她们穿着靛青的甚平，白发用红绳束成发髻。领舞的佐藤奶奶已经八十三岁，可当她举起绘着八岐大蛇的团扇时，整个人都像被注入了神力。

鼓点越来越急，老妇人们的木屐敲出复杂的节奏。她们旋转时，甚平下摆绽开层层涟漪，露出绣着家纹的襦袢。佐藤奶奶的团扇划过空气，带起的风掀起我额前的碎发。我忽然注意到她脚踝上系着的红绳——和外婆给我编的那条一模一样。

"这是传承的印记。"外婆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她指着老妇人们腰间的注连绳，"当年你曾祖母跳神舞时，用的还是真蛇皮缠的鼓槌呢。"

暮色四合时，神社前点起了千盏灯笼。我捧着外婆给的御守，看烛火在纸灯笼里摇曳，像撒了把星子在地上。卖糖画的老人推着独轮车经过，琥珀色的糖丝在铁板上流淌，转眼就变成展翅的凤凰。

"尝尝看。"外婆把糖凤凰递给我，自己却从布袋里摸出个盐渍梅子。我们坐在神社前的石阶上，看最后一缕夕阳把鸟居染成金色。远处传来三味线的琴声，混着少年们猜拳的喧闹，在山谷里荡起层层回音。

回家的路上，月亮已经爬上了山尖。外婆的布袋在腰间轻轻摇晃，里面装着神社分发的御守和剩下的米糕。路边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像谁撒落的灯笼碎屑。我忽然想起白天神舞时，佐藤奶奶团扇上那条八岐大蛇的眼睛——那眼睛是用夜露凝成的琉璃珠嵌的，在阳光下会折射出七种颜色。

"明年夏祭，阿囡也来跳神舞吧。"外婆突然说。我低头看脚踝上新系的红绳，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山风拂过，神乐铃的余韵还在耳畔萦绕，像条看不见的丝线，把过去与未来轻轻串起。

转过山弯时，我回头望了望。神社的灯笼依然亮着，在浓重的夜色里晕开一团暖黄的光。那光里浮动着百年来的祈愿，有曾祖母跳神舞时飞扬的衣角，有外婆年轻时系过的红绳，还有我此刻掌心里渐渐温热的御守。夏祭的烟火早已熄灭，可有些东西，却在这漫长的夏夜里，永远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