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泛黄的信纸在抽屉里沉睡了三十年,褶皱处还留着当年折痕的印记。我轻轻展开这封父亲写给我的信,墨迹洇染处仿佛又浮现出他伏案书写的身影,窗外的蝉鸣与记忆里的某个盛夏重叠,将时光的齿轮拨回到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
1993年的夏天,我作为县中学的尖子生,被选派参加全省中学生夏令营。临行前夜,父亲破天荒地没有检查我的行李,而是默默坐在书桌前裁信纸。月光透过纱窗洒在他佝偻的背上,我忽然发现那个能轻松将我举过头顶的父亲,脊梁已不再挺拔。"到了省城要听老师的话",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叠成方块的信纸塞进我的书包。
夏令营的第三天,我们参观省博物馆时,带队老师突然递给我一封信。牛皮纸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我的心跳漏了半拍——那是父亲用钢笔写的地址,每个笔画都力透纸背。我躲进博物馆的消防通道,颤抖着撕开信封:"囡囡,今天帮你给自行车链条上了油,你妈非说我要惯坏你……"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仿佛我并未远行,只是放学后去了同学家写作业。信纸右下角的水渍晕开了墨迹,不知是父亲的汗水,还是这个沉默的男人难得的泪水。
那封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与父亲之间隐秘的情感通道。此后每周三傍晚,我都会准时收到父亲的来信。有时是夹着野菊花的明信片,有时是写满数学公式的草稿纸背面。有次我因为数学竞赛失利躲在被窝里哭,第二天却在枕头下发现父亲用报纸包着的《数学解题思路》,扉页上写着:"跌倒的地方,正是长根的时候。"
变故发生在高二那年深秋。连续三周没有收到父亲的信,我心神不宁地赶回家,却看见母亲红肿着眼睛在糊火柴盒。原来父亲在搬运木材时从卡车上摔下来,右腿粉碎性骨折。病床上的父亲依然坚持要写信,被我拒绝后,他竟用左手在病历背面画了幅简笔画:歪歪扭扭的太阳下,扎羊角辫的女孩骑着自行车冲向远方,车筐里盛满绽放的向日葵。
高考前夜,我收到了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信封里除了鼓励的话语,还有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二十年前父亲在师范学校获奖的作文,标题赫然是《给未来女儿的信》。泛黄的纸页上,年轻的父亲这样写道:"我愿做你永远的笔友,在时光的信笺上,写下我们共同成长的诗行。"
如今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学生们用手机传递着碎片化的信息,忽然明白父亲当年坚持写信的深意。那些需要等待的思念,那些反复修改的字句,那些渗透在信纸纤维里的温度,是任何即时通讯都无法替代的生命印记。上周整理旧物时,女儿翻出我珍藏的铁盒,惊讶地发现里面整齐码放着上百封信件。"妈妈,这些是古董吗?"她仰起天真的脸庞。我轻轻抚过发黄的信纸,仿佛触摸到时光的脉络:"不,这是爱的密码,需要用心去破译。"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我又一次展开父亲三十年前的来信。墨香早已消散,但那些镌刻在时光里的字句,依然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在这个即时通讯的时代,我依然保持着写信的习惯——给远在异国求学的女儿,给逐渐老去的母亲,也给曾经那个在消防通道里读信的自己。因为我知道,有些情感需要沉淀,有些思念值得等待,就像那些穿越时空的信件,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抵达心灵最柔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