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真情自然流露
青瓦之上的天空
我生命的坐标系,曾牢牢锚定于故乡那座百年老屋。
它匍匐在湘西南的丘陵之间,青瓦如鳞,杉木的板壁被岁月熏成沉静的赭褐色。那是一种能沁入骨血的颜色,混合着柴火、腊肉与经年霉潮的气味,构成我世界最初的全部底色。于我而言,老屋是永恒的。堂屋里“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永远纤尘不染,威严地凝视着四季轮回;祖母的灶台终年飘着米粥的暖香;而我最神秘的领地,则是夏日那一片片微烫的、连绵的瓦屋顶。
我曾是那屋顶的国王。七岁的一个午后,我避开祖母看护的目光,揣着一截偷藏的铅笔头,手脚并用地攀上我的王国。世界在那一刻被踩在脚下,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与蝉鸣。我选中一片最平整的青瓦,郑重其事地趴下,用尽全身力气,刻下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我的飞机场”。旁边,还画了一架鼓着胖肚子的飞机。在我稚嫩的认知里,这片青瓦就是未来通往所有远方的起飞坪。祖母的脚步声从木梯口传来,我慌忙躺下装睡。她只是轻叹一声,那叹息里有着我那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然后用蒲扇为我遮住灼人的阳光,默许了我这个小小的、叛逆的梦想。
那一刻,青瓦之上,是我全部的天空。
后来,我真的飞走了。像所有渴望逃离樊笼的鸟,我奋力振动翅膀,朝着城市钢铁森林的轮廓线飞去。我努力学习标准的普通话,习惯咖啡的苦涩,在电梯公寓的方格子里构建一种崭新的、高效的现代生活。故乡被压缩成春节假期短暂的逗留和电话里父母越来越简短的问候。老屋,则在记忆里不可避免地褪色,它变得像一个遥远的、略带土气的背景板,甚至在某些时刻,成为我急于与之划清界限的“过去”。我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远到几乎看不见那片青瓦的屋顶。
直到那个雨夜,父亲的电话打来。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老屋塌了,雨下得太久,后山的土松了。” 窗外的都市依旧霓虹闪烁,车流如织,构成一片璀璨而无情的灯海。可我却感到脚下一空,一种失重般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我所有关于世界的认知,仿佛瞬间失去了基石,正在无声地崩塌、陷落。
我必须回去。
长途客车颠簸在熟悉又陌生的省道上。路旁的风景一半是记忆,一半是被各种新兴厂房和商品房切割的现实。越接近村庄,那种心慌就愈发明晰。我害怕面对一片彻底的虚无,害怕记忆的坐标被连根拔起,害怕自己真的成了无处可归的飘萍。
真实的废墟,比想象更具冲击力。 曾巍然的封火墙只剩断壁残垣,精美的雕花窗棂碎裂成木屑,与瓦砾、泥浆混杂在一起。祖母的灶台被彻底掩埋,院坝上堆满了残骸。时间在这里展示的不是温柔的侵蚀,而是暴戾的碾碎。族人们沉默地清理着,拖拉机的轰鸣声显得格外刺耳。这种常态般的平静,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窒息。
父亲递给我一把铁锹,哑声道:“看看吧,还能找出点什么。” 这句话点燃了我。我扔掉铁锹,像疯了一样徒手在瓦砾堆中挖掘、翻找。尖利的碎片划破皮肤,泥土塞满指甲,汗水与灰尘模糊视线。我不在乎。我在进行一场绝望的招魂仪式,为自己,也为那段被掩埋的时光。我必须要找到一样东西,一件能证明过往并非虚幻的物证。
就在指尖因疼痛而麻木时,我触到了一片完好的青瓦。 它深埋在灶膛位置的废墟下,被灰烬温柔地保护着。我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拂去尘土。瓦片内壁上,那稚拙的铅笔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
“我的飞机场”。
那个遥远的、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午后,轰然重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颤。那个渴望飞翔的男孩,那片沉默的天空,祖母那声复杂的叹息……所有的一切,原来都被这片小小的青瓦秘密地珍藏至今。
我紧紧攥着它,跪在家族的废墟之上,泪水终于决堤。我曾以为我飞离了那里,我曾以为我拥有了更广阔的天空。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所有的飞翔,从未脱离这片青瓦投下的影子。它是我梦想起飞的机场,也是我灵魂永远的需要归航的坐标。
最终,我带走了这片瓦。 它此刻就静置于我都市书房的书架上,与周遭的精装书本和现代摆设格格不入。它粗糙、黯淡,却是我最珍贵的收藏。它是一片来自故土的飞地,一艘承载着个人史的记忆方舟。
每当我被都市的喧嚣裹挟,当我感到自己像无根的浮萍在人际与事业的涡流中打转时,我都会停下来,触摸这片青瓦。指尖传来它微凉而坚实的质感,一种奇异的安宁便会从接触点滋生,迅速流遍全身。它无声地告诉我:你来自何处,你最初的梦想是什么。
老屋塌了,故乡已成概念。 但于我而言,一种更深层的“故乡”却刚刚完成它的重构。它不再是一个需要具体回归的地理坐标,而升华成为一种我可以随身携带的精神状态。它是我面对困境时从心底升腾起的那股来自祖辈的倔强,是我在女儿睡前故事里复活的狐仙与暗河传说,是我在阳台上笨拙栽种的一盆从老家带来的辣椒。
我终于懂得,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固守一座摇摇欲坠的老屋。它不是被动地继承一份凝固的遗产,而是一场主动的、富于创造性的诠释与转化。是学会在父亲沉默的注视里读懂大山般的爱,是将祖母灶台上的烟火气融入自家厨房的温暖灯光里。
那片青瓦之上,曾是我童年的天空。 如今,它是我精神的穹顶。 老屋坍圮了,但它将它最坚固的部分——那份对根脉的认知、对初心的守护——交还给了我。我失去了一个物质的故乡,却建构了一个精神的故乡。
从此,我身在何处,故乡便在何处。 我心归处,便是青瓦之上的那片天空。它或许不再辽阔无垠,却深邃宁静,足以安放我所有的飞翔与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