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流年

初三作文 作者:没落a泪痕

窗外的雨丝斜织成帘,将世界洇染成一幅水墨长卷。我独坐书房,案头一方徽墨泛着幽光,笔架上悬着的狼毫似在等待一场久违的倾诉。指尖轻抚那方墨锭,凉意沁入掌心,恍惚间竟触到了时光的纹理——原来这墨色里,沉淀着千年文人的体温与呼吸,也浸透了我辈凡人平凡岁月里的悲欢。

记得幼时祖父的书房总飘着松烟墨的清香。他总说:"墨是活的。"那时不解其意,只觉那方黑漆漆的墨块笨拙无趣。直到某个冬夜,见他取出一方珍藏的"油烟贡墨",以温水徐徐化开。墨锭在砚池中缓缓旋转,起初只是浅浅一痕,渐渐晕出深邃的蓝黑色,如同夜空中最浓稠的那片星云。祖父执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守拙归真"四字,墨色由浓至淡自然过渡,最后一笔的飞白处甚至能看见纤维间的墨粒闪烁。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墨不是死的颜料,而是被时间驯养的精灵,它在砚台里苏醒,在笔锋下呼吸,最终在纸绢上留下生命的印记。

少年学书时,老师教我们"墨分五色"。最初以为不过是浓淡干湿的技法,后来才懂得其中蕴含着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哲学。浓墨如老茶,沉郁顿挫;淡墨似晨雾,空灵悠远;焦墨若枯藤,苍劲有力;宿墨经夜发酵,墨韵层次丰富得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而涨墨则是墨与水的即兴共舞,边界模糊处恰似人生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记得有次临摹八大山人的画作,他笔下的鱼鸟常以大片留白衬托极简的墨痕,却让人感受到满纸的孤傲与悲怆。老师指着画中那只翻白眼的游鱼说:"看这墨,浓而不滞,淡而有骨,就像人活一世,既要坚守本心如墨之沉黑,又要懂得留白似云之轻盈。"那时起,我开始用不同浓度的墨书写四季——春日多用淡墨写新柳,墨色清浅如初萌的芽尖;盛夏则施浓墨绘荷叶,墨团滚落似骤雨打荷;秋夜适合焦墨题枫叶,飞白之处仿佛燃烧的火星;冬日必用宿墨写雪景,墨色浑沌如天地未开时的混沌。

墨与纸的相遇更是一场精妙的对话。生宣吸水性强,墨色在纸上晕染开来如同云雾漫过山峦;熟宣经过矾制,墨迹清晰锐利好似刀刻斧凿。我曾见过一位老匠人制作宣纸,他手持竹帘在纸浆池中轻轻一舀,纤维便均匀地悬浮成薄如蝉翼的一层。当新鲜出炉的宣纸铺展在案上时,那种未经世事的洁白会让人不忍下笔。而墨落在这样的纸上,就像一个承诺落在时光里——你永远不知道它最终会呈现出怎样的面貌。有次创作一幅行草,起笔时墨色饱满,写着写着墨将尽未尽,笔锋摩擦纸面的阻力突然增大,原本流畅的线条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枯涩效果。后来这幅字被友人称赞"有金石气",我却知道那不过是墨与纸在某个瞬间的即兴创作,如同生命中那些计划外的惊喜与转折。

在电子屏幕统治书写的今天,我依然固执地保留着磨墨书写的习惯。并非矫情,而是确信这个过程本身即是修行。取墨锭在手,先以清水湿润砚堂,再以逆时针方向缓缓研磨。起初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随着墨汁渐浓,声音变得绵密柔和,如同细雨打在芭蕉叶上。约莫二十分钟的研磨,足够让浮躁的心沉静下来。当砚池中积蓄了足够的墨汁,提起笔的那一刻,仿佛接过了历史递来的一根接力棒——我知道自己正延续着从李斯刻石到王羲之兰亭,从颜真卿祭侄稿到苏轼寒食帖的墨脉。去年冬天整理旧物,翻出儿时用的第一方墨,虽已开裂残缺,却仍能闻到淡淡的松烟香。摩挲着那道道使用过的痕迹,忽然想起祖父常说的话:"墨越用越亮,人越活越明白。"

墨色不仅记录着个人的成长轨迹,也映照着时代的变迁。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钢笔在蓝黑墨水笔记本上写的工作日记,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品;九十年代大学时流行的英雄牌钢笔墨水,写在稿纸上的字迹带着微微的蓝紫色光泽;而如今在平板电脑上敲击键盘,留下的数字痕迹虽然清晰却总少了些温度。去年参观一个书法展,看到当代书法家用宿墨创作大幅作品,墨色在丈二宣纸上层层积染,既有传统的笔墨韵味又融入了现代构成意识。策展人说:"传统不是用来供奉的标本,而是流动的江河。"这句话让我深思良久——墨的精神从未死去,它只是在新的载体上寻找表达方式。

暮色渐浓时,我轻轻合上砚台盖。案头的墨锭静静躺着,表面因长期摩挲而泛出温润的光泽。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夕阳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明白所谓"墨染流年",不仅是用墨色记录时光,更是让墨的精神渗透生命的每个角落——像墨一样保持本真的黑色,像墨一样在水中从容舒展,像墨一样在时间里沉淀出醇厚的韵味。那些被墨汁浸透的岁月,终将成为我们灵魂的底色,在生命的白纸上晕染出独一无二的风景。

夜色完全降临后,我点亮一盏台灯。暖黄的光线下,那方徽墨静静躺在砚台旁,仿佛一颗凝固的黑曜石,内里却封存着千年文脉的流动。或许百年之后,当后人展开这些被墨色浸染的纸张,他们触摸到的不仅是文字与图画,还有一个时代的心灵温度,以及那些在墨香中缓缓流淌的,关于如何生活的永恒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