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深处是人间
戏台深处是人间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玉茗班”的戏台棚顶上,像断了线的玉珠,敲得人心头发沉。沈玉盏捏着那支磨得光滑的银钗,指腹反复摩挲着钗头那朵半开的梅,台上的鼓点正密,她却盯着台口那片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出了神。
十年前,她还是个扎着小辫、跟着师父在码头讨生活的小丫头。那时师父总说,戏子的命,就像戏台边的野草,风一吹就倒,可只要根还在,就得往上长。她记不清多少次在寒风里练身段,水袖甩得胳膊发酸,嗓子吊到沙哑,只盼着有一天能站在最亮的戏台中央,让台下的人忘了她是“没人要的玉盏”,只记得戏里那个风华绝代的苏三。
后来,“玉茗班”在江南红了,沈玉盏成了台柱子。她演《玉堂春》,那声“苏三离了洪洞县”一出口,台下准是满堂彩;她扮《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水袖轻扬间,眼波流转,连台下看惯了风月的老茶客,都要叹一句“真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卸了妆的沈玉盏,不过是个把心事藏在脂粉后的寻常人。
前几日,班主带来个穿长衫的先生,说是北平来的剧作家,要为“玉茗班”写新戏。先生姓周,说话温文尔雅,不像其他来捧角儿的达官贵人,眼里只有戏台上的“风光”。他总爱坐在戏台侧面的角落里,看她排戏,偶尔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杜丽娘的悲,该藏在眉梢,不是眼底”“苏三的怨,要带着三分不甘,七分无奈”。
沈玉盏起初只当他是懂戏的看客,直到那天雨停,周先生递来一本手抄的剧本,封面上写着《戏台泪》。“这戏里的人,像你,也像千千万万个戏台人。”他说,“戏子台上演别人的悲欢,台下藏自己的苦乐,可谁说戏里的情不是真的,台下的人不能有自己的念想?”
剧本里的女主角,是个唱花旦的戏子,一生都在演别人的圆满,自己却错过了心上人。看到“她在戏台前送他远去,水袖遮住脸,眼泪却从袖角滴在青石板上”那段时,沈玉盏的手顿住了——那场景,像极了三年前,她送师兄去参军时的模样。师兄说,等打跑了侵略者,就回来听她唱一辈子《玉堂春》,可如今,只有一封封写着“战地平安”的家书,从远方寄来。
今日排新戏,沈玉盏扮上戏里的角色,站在台上。当唱到“戏台高,遮不住人间路;锣鼓响,盖不过心头事”时,她忽然看到台下角落里,周先生正望着她,眼里映着台上火烛的光,像盛着一片温柔的星河。她心头一动,水袖顺势一甩,唱腔里添了几分剧本里没有的、属于沈玉盏自己的真切。
戏排完时,天已经黑了。周先生走上台,递给她一把油纸伞:“夜里凉,别淋了雨。”沈玉盏接过伞,指尖碰到他的手,竟有些发烫。她低头看着伞面上绘的墨梅,和自己发间的银钗正好相配,忽然笑了——师父说戏子的命像野草,可野草也能等到春风,等到有人看见它在石缝里开出的花。
雨又开始下了,沈玉盏撑着伞走在回住处的路上。戏台的锣鼓声渐渐远了,可她心里的鼓点,却敲得越来越响。她知道,往后的戏,不仅要演给台下的人看,更要演给心里的自己听;往后的路,不管是戏台之上,还是戏台之外,她都要像戏里的女主角那样,敢爱敢恨,敢做敢当,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毕竟,戏台再大,大不过人间;戏文再长,长不过人生。而她沈玉盏,既要做台上惊艳四方的名角,更要做台下活得坦荡的自己。